空气黏腻,我带着一身汗珠睁开双眼,别别扭扭翻了个身。武汉的夏季,彻底地打败了我。
然而,我对武汉最初的印象,并不是那不可思议的热度,而是汉口这个繁华热闹的商区。它以自己华丽丽的样貌,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游者。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烫眼的光,大街上的车辆忙碌着来往。人影攒动,密密麻麻。
十多年前,母亲常带着我穿梭于汉口大大小小的商铺,与各式商品打个照面聊会天。那时的我,总兴奋不已,并能渐渐从周身环绕的高楼,神色匆匆的人群,喧嚣吵闹的街道中,体会出不一样的味道。
灼热,刺激,且带着点腥甜。
顺着这味道,幼时的我第一次见到了不怕人的猫。它优雅雍容,沾染着一身热烈的气息,住在汉口硚口区我姨妈家。
那是一连排三层小楼中的一户,一楼对外出租。顺着窄窄的楼梯上去,那只漂亮的猫会率先窜出来围着你一圈又一圈地转,混熟了后会亲昵地蹭你的脚踝,就像久别亲人的再次相见。
小楼的门口,架着高速行驶的轻轨,它轻飘飘地滑过,带着细微的叫嚣。车厢里透着凉凉的风,比沉闷的空调要舒服的多。而在很早之前,这儿铺就的是火车的轨道,人们搬出藤椅摇着蒲扇在月色下乘凉,孩童们嬉戏打闹,追逐呼啸而过的火车。
或许因了这闹哄哄的火车,我姨妈的嗓门着实嘹亮,又或许因了汉口的纷繁,高分贝的聊天也是她与邻里亲近的表现。她那颇具腔调的武汉话,忽高忽低,带着无形的气势。她爱吃辣,朝天椒是她养的花;她爱吃冰,冰稀饭是她不变的点心。她偶尔骂街,句句中的,偶尔骂骂不讲理的小贩,语言犀利。但对家人,永远耐心柔和。那细密的温暖,逐渐融化在缓缓流走的时光里。
年月的印记,在不易察觉的瞬间,一点一点刻下稀松的影子。我看见她佝偻的背,看见他颤抖的腿,看见他们一步一步走过错落的街道与低矮的房檐,看见他们的小楼被拆迁,看见他们入住新的居室。曾经耀武扬威穿街而过的火车,如今成为博物馆的展品,绿色油漆斑驳着向我诉说它走过的千山万水;过去沉寂的地底变得不平静,人们提着手包在其中往来穿梭,搭着地铁从一处转移到另一处。而我,也辗转来到武汉这座城开始我的大学生活,在走街串巷中逐渐深入它的内核。
我的学校在武昌区,靠近光谷,绿瓦飞檐的双子楼是一进正门就能见到的风景。校区不大但很长,沿着南湖长长的湖岸,我们每天往返于教学楼和宿舍,日日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丽。我不再害怕远距离的奔波,因为每天去上课的这段路大大增强了我的脚力。我也开始越来越多的流连于武汉的各个景点,在樱花盛开的时节跑去武大观赏了一次人头,在百无聊赖的傍晚蹬着车跨过桥去华农看了次夜景,在明媚的周末搭着巴士去省博寻觅历史感受沧桑,在肠胃萎靡不振之时去户部巷吃遍了豆皮蟹脚花甲面窝蛋酒汤包锅贴和热干面,在文艺情怀泛滥的日子赶赴昙华林领略古今文化碰撞而生的风情,在晴川阁望长江,在长江大桥听船鸣,在汉阳造玩转摄影格调,在黄鹤楼品味画意诗情,在黎黄陂路感受什么叫做往昔……
我渐渐惊叹于留存在武汉各处的宝藏。它们在不经意间勾了谁的魂。
闲暇时走进双子楼,埋进古书里,翻阅大武汉的过去。从武汉沿长江水道行进,可西上巴蜀,东下吴越,向北溯汉水而至豫陕,经洞庭湖南达湘桂,故称“九省通衢”。那时的人从各个地方赶来,走路,骑马,乘船,在武汉这个“中转站”歇息。三国时期,孙权在此修了瞭望楼取名黄鹤,立了军事要地的威严;自唐以来鹦鹉洲一带是长江中游商船集散的中心,有"东南巨镇"之誉;“市邑雄富,列肆繁错,城外南市亦数里,虽钱塘、建康不能过,隐然一大都会也”是陆游眼中的武昌,叫谁看了不红眼;嘉靖年间,各地的商贾纷纷来汉口经营,货物堆成了小山,民众满的快要溢出来;明末,汉口与朱仙、景德、佛山同称天下“四大名镇”,享“楚中第一繁盛处”的美誉;清乾隆年间,汉口仅“盐务一事,亦足甲于天下”。这带着金光的从前,让武汉有了许多古老的建筑与街市,这些骄傲的存在,对我们轻声低语,诉说着武汉的月雪风花,亦让我有了机会,跑遍大街小巷,寻到这些时间的沉淀。
而今,新兴交通工具拉近了所有人的距离,来武汉转悠一圈喝个茶再回到海边已是轻轻松松的事情,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放肆洒脱从而真正融入一座城池。有时候,我会偷偷站在武汉的街头,闻着尝着弥漫在空气中熟悉的味道。它慢慢渗透入我的鼻尖,我的味蕾。燥热,黏着,又有一丝微凉。慢慢的,会有股浓郁的温暖迫不及待地包裹我的周身,仿佛有五味杂陈的什么东西充满了我的脑细胞,让我清晰的感受到一种轻微的,像是在厚重下翻身的畅快,又如在山顶看日出的隐隐期待。虽然有时我也会抱怨,抱怨武汉巨大的客流量,拥堵的交通,修修改改的马路和玩着变脸的天气,但我却从心底真正接受了它。在那些可以让城市变得更好的工程未完成之前,这种不那么有序的甚至有些混乱的阶段确实有些难熬,你会看见庞大的挖掘机,长长的吊臂,工地的夜灯;听见石块的破碎,不歇的轰鸣与扰人的嘈杂。不过,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们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全新的大武汉。
那么,就让我们在漫漫长河中,耐心等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