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面前,我总感觉自己像一个大文豪。
小时候,我写完一篇日记,就欢天喜地地跑去母亲身边读给她听。无论她在做什么,都会放下活儿,一动不动地听我读,她面目虔诚,嘴里不时称赞,让我好得意。往往一篇文章读完,母亲的双手也被洗洁精水浸得僵直,满是褶皱。
也有几次,忙了一天的母亲躺在床上,合着眼睛听我读,没过多久,她就打起了轻酣,我的热情瞬间被浇灭,我好懊恼,一直摇晃她的胳膊,直到她有些动静才罢休。“不听我就不读了!”母亲竟也不生气,她揉揉睡眼,温和地说:“我听着呢,你继续读呀。”我便又底气十足,手舞足蹈起来了。母亲一直静静地看着我,打了好几次哈切,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因为母亲多年如一的鼓励,我一直热衷写作,文章也在报刊杂志上显山露水。样刊才寄到家里来,母亲便抢先看过了,她总是能在一堆作者中,一眼找到我的名字,然后迅速翻到那一页,像雷达探测器一样精准。
母亲爱读我的文章,可是她认识的字却并不多。我用字越来越生辟,她读起来很吃力,于是,她专门买了一本新华字典,还配了一副老花镜。她把缝纫机翻过来,留下一个光滑的桌面,那便成了她的专属书桌。桌子上常年摆着三样东西:一支铅笔,新华字典和我的文章。母亲亮着一盏橘色的小灯,一坐下就是很久,起身时她满意地伸个懒腰,整个人十分舒畅。
天晴的时候,母亲搬一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的空地上,脚边放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的都是我的文章,她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叠好,像侍弄一篮子的鲜花。母亲摩挲着书,老花镜划到她的鼻梁上,她的眼睛便会眯成一条线:“笔耕不辍?是指拿着笔杆写字,就像一直用锄头耕地吗?”她抬头看看远处,然后又顿悟似的点点头:“应该是这样子的!”却又不敢下定论,用铅笔细细地画一个小圈,问过我后,再用橡皮小心翼翼擦掉,轻轻将橡皮屑吹走,页面整洁如初。
好多次,我下课回来,喊了几声“妈”,无人回复,寻了一圈,才发现母亲。她正低头看书,丝毫没有察觉到我,我按着咕咕直叫的肚子,不忍心打搅她。我想,过去母亲若是上得起学,她一定是学霸。
我慢慢地忙碌起来,也有了自己的世界,我就很少和母亲掏心掏肺地说话了,也不再给她读文章。起初母亲有些不习惯,她总是趁我刚落笔时,走进来,时机总抓得刚刚好。我干脆抽出一本习题,刷刷做起来。母亲站了一会儿,爱怜地看着我,然后又默默地走开了。一天,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吃饭的时候问我:“宝贝,最近有没有写新文章,我好久都没有读东西啦!”她说这话时,眉头微皱,嘴巴却扬起,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我埋头吃饭,暗暗地笑母亲,已年过半百,却像一个孩子。
傍晚,我经过书店,选了一本厚厚的散文集,想着带回去送给我爱读书的母亲。母亲见着礼物,口里不停地说着“好。”她笑起来,黄黄的脸上堆满皱纹,像一朵干枯的菊花。那本书,我见母亲看过几次,一路走马观花,翻得飞快。后来,就悻悻地把书丢在一边,再没有理会。
记得有次搬家,一切布置就绪,母亲却急得来回打转,一脸沮丧地说:“我的读书笔记呀!”最后,在一堆杂物中找到了母亲的珍宝——一个老旧的线装本。本子里写着:“女儿能独立判断一些事了,她真的长大了。”“女儿嫌我吵吵,可我改不掉啊!”……每一篇都以我的文章标题开头,后面细细地写着她的读后感,堆满整个本子。母亲用袖子把灰尘擦去,摆在柜子的最上层。
多年来,我伏案写作,看窗外明月,心也格外清明澄静。月亮的另一边,有一个人,她会欣赏我的每一篇文章,想从我的文字里读懂我的世界。
备注:本文系原创,首发于《爱你·成长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