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咬孔令侃并非是出于一时激愤,实际上,上海商人跟孔宋两家控制的官僚资本间积怨已深。某种程度上来讲,杜月笙是真心希望蒋经国能把孔令侃收拾掉的,但杜月笙本人则未必有这种胆量,他敢出头咬孔令侃,很可能背后还牵扯到国民党内部的高层派系斗争。
但是很可惜,孔令侃并非是什么小角色,他是可以跟国民党行政院正面硬刚,放话勿谓言之不预的狠人。
今天查账,明天纠举,尤其对于无错误事实者,似属过份。昔在英国查理一世时代,曾因建造海军需款,对汉浦敦上校摊派为数仅十余先令,而汉浦敦因此种摊派不合英国国享基本法律,断然拒绝,结果引起政潮演变,而有克林威尔之革命。——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存档(密件):1949年1月22日《行政院秘书处致输出入管理委员会密函附件—扬子公司呈行政院声明书》
这种行为放到今天,就是万达发函国务院,表示你再敢查我老子就要造反,勿谓言之不预。在一般人看来,这简直就是失心疯——你一个私营公司,就算老板背景再大,又怎么敢跟国家机关对抗?不怕人家分分钟灭了你么?
我只能说,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
在当时来讲,孔家跟扬子公司是可以直接让国民党的行政机构为自己服务的逆天存在。什么徇私舞弊,什么朝令夕改那都是小意思——不信的话,咱们看两个案例就明白了。
首先是“公布前许可证案”。什么叫“公布前许可证”呢?原来先总统 蒋公抗日胜利之后自我感觉良好,大肆鼓励进口,结果不仅把国内的工业直接掐死了一批还把外汇消耗的七七八八了。于是回过神来的国民党政府赶紧开始限制进口,实施输入限额分配——你要想进口,得申请许可证。
具有良好传统的上海商界马上做出了反应,一方面开始哄抬进口商品价格,一方面黑市汇率开始飙升,从3350法币:1美元直接往10000法币:1美元上摸了过去。而同一时间大家开始疯狂提交进口许可申请——但是党国表示申请先搁这吧,咱们回头再说。
于是1946年11月,国民党政府开始限制进口,从46年11月7日到47年2月16日这三个月里基本搁置了全部的进口许可证——47年2月16号国民党政府公布了《经济紧急措施方案》,把汇率定为法币12000元:1美元,然后才把积压了三个月的许可证陆续批出来。
那么这三个月里是不是一张许可证都没批呢?
当然不是啦,你们这些凡人批不出来,我宋家跟孔家怎么能批不出来呢?这三个月里老宋家的孚中公司跟老孔家的扬子公司一口气开出来了112张许可证,而且都是按照法币3350:1美元的汇率开的!
三个月,人家躺着挣了几百万美元,直引得友邦人士,莫名惊诧!
美国通讯社报道美商对中国政府之不满,并指责半政治府半政府的的公司(按)利用家族关系竞争。……大部份进口商未获得Pre Zero之许可证〔公布前许可证〕,而有某官僚资本经营之大公司,已获得PreZero之配额十万英镑。——1947年2月7日文汇报
按:原文如此,疑似抄写错误
说完了“公布前许可证案”,咱们再来说说“孚中公司吉普车进口案”。47年7月29日,正值杜鲁门总统特使来华访问之时,南京《中央日报》专门刊发了一份题为《孚中暨扬子等公司破坏进出口条例,财、经两部奉令查明》的报道,把矛头直接对准孔宋两家,开始放炮。
孔宋两家哈哈大笑:你尽管查,查出问题算我输。
国民党内的一小撮反动势力急了:这怎么可能没问题呢!不说别的,你特么在46年3月禁止进口以后又进口了549辆吉普车,这没有问题?
别胡说啊,我这有文件!行政院特批文件!不服来辩。
这个令人窒息的操作是这样的:首先,国民党政府在46年3月1日先颁布了“载客七人以下的客车不准进口”的禁令,然后又在4月24日发布“运货卡车不准进口”的禁令。然后上海海关在4月29日开始施行禁令。在此期间,上海海关——宋氏直系势力——将吉普车列入税则号列356—30,即“一公吨以下的轻便运货卡车”,于是孚中公司就可以开开心心的利用这两个月的时间差来进口吉普车了。
然而事情还没完,大家表示你这也不对啊,你这车明明是5月份之后才到的好么?孚中公司轻蔑一笑,表示5月18号行政院发布过一条补充命令,表示“如4月29日以前向国外订购之卡车,议现款或押汇付清购价、并向海关提出证明者,仍准进口。”合法合规,你们晓得不晓得啊?
这里咱们必须补充这么两条背景:第一,当时的行政院长,是孚中公司总经理宋子良的胞兄。第二,这段时间里国民党运输管理委员会,只签发过这么一个吉普车的进口许可证。
结果大家查来查去,发现人家确实合法合规——不合规的地方人家递个话,直接就能从政府要出来一份新文件让它合规,你有招么?
孔令侃曾对我们扬言:别人不能做的我能做,别人不敢做的我敢做; 我所做的不准别人做,我想做的吃掉别人自己做。——宋子昂: 《如此孔令侃》,中国人民政协常熟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印: 《常熟文史资料辑存》第 3 辑,第 153 页。
这么搞下去的结果就是等蒋经国到了上海的时候,扬子公司早就是众矢之的了。
中美商人对于宋子良主持之孚中公司、宋子安之中国建设银公司、孔令侃之扬子建业公司,利用特权,经营商业,尤多指摘——1947年3月13日,大美日报
一统公司、孚中公司、中国建设银公司、扬子建业公司等“官办商行”“皆有利用‘特权’、结购巨额外汇、输入大量奢侈品情事,致普通商人难与争衡,外商并因此屡提抗议……此类‘官办商行’又大抵为官僚资本之企业机构,其间不乏贪官污吏之财产,尽为搜括民脂民膏之所得”,因此要求有关部门“彻查此类‘官办商行’之账目”,如果发现其有“勾结贪官污吏之确凿事实者,应即封闭其公司、没收其财产,以肃官方,而平民愤”。——黄宇人等103人在国民党第六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上提出的临时动议
所以咱们现在回到原来的问题上来,蒋经国查了扬子公司没?
查了。
然而查是查了,尴尬的地方在于大家所诟病的什么囤积物资,根本就是扯淡——人家提前备案了,合法合规没毛病。蒋经国对此感到特别苦恼:
本星期的工作环境,是工作以来最困难的一段,希望这是一个转机。除了物价不易管制以外,再加上扬子公司的案子,弄得满城风雨。在法律上讲,扬子公司是站得住的。倘使此案发现在物资总登记以前,那我一定要将其移送特种刑庭。总之,我必秉公办理,问心无愧。但是,四处所造成的空气,确实可怕。凡是不沉着的人,是挡不住的。——蒋经国·反省录
所以你看,你说扬子公司违法,说孔令侃违法——人家自己就是法律,为什么要违法啊?太子殿下,您要查我,莫非您要谋反?
这个案子能不能查下去?当然能,只要往死里查,查你官商勾结,查你徇私枉法,怎么都能查下去——比如说,凭什么别人都拿不到的许可证你就能拿得到?然而继续查下去,蒋经国你搞得定么?必须搞不定啊……
不要说小蒋,就是老蒋,想正面硬刚这些人也是痴人说梦。10月31日蒋纬国夫妇跟蒋华秀夫妇来给先总统 蒋公祝寿,庆祝他62岁生日。结果尴尬的事情出现了,老蒋晚上家里没菜了……
晚课后纬儿及华秀等夫妻来祝寿,聚餐便饭,以买不到食物也——蒋公日记
为什么买不到食物?因为你限价了,所以商界人士就集体“拒售”,其中带头的自然是扬子公司这些大鳄。连老蒋都对此无计可使,你小蒋又能怎么样呢?哭吧,叫吧,然后就亡国吧。
(蒋经国)情绪消极,借酒浇愁,一边喝酒,一边焚烧文件,甚至连印好的请柬也在焚烧之列,贾亦斌问故,蒋答:“亡国了,还请什么客?”——贾亦斌回忆录·165页
蒋介石不知道这些人在挖他的墙角么?当然知道啊!
近日为宋家孚中、孔家扬子等公司,子文违章舞弊,私批外汇案,余本令行政院彻查,尚未呈覆。而中央日报副编辑乃探得经济部所查报之内容,先行登载发表,并误记数目,以一百八十万美金误记为一亿八千万美金,因之中外震惊。余严电财部公布真相,稍息民疑。子文自私误国,殊为可痛,自应严究惩治,以整纪纲。——1947年8月1日·蒋公日记
对孚中、扬子各公司违法外汇,子文私心自用如此,昔以荒唐误国,犹以其愚顽而尚无舞弊之事谅之。今则发现此弊,实不能再恕,故依法行之,以整纪律。——1947年8月3日·蒋公日记·上星期反省录
然而你知道了又能咋样!孔宋两家早就跟蒋家捆到一起了,搞死孔宋,也就等于搞死了自己,到时候党内其他派系一乱,你还不是要完蛋?
建国大业里蒋介石无限感慨的说了这么一句话:反腐亡党,不反腐亡国。可亡的是谁的党?他蒋介石的党。亡的是谁的国?国民党的国。所以蒋介石可以从前线飞到上海去和稀泥,但国民党内部的其他派系却要跟孔宋之流斗争到底——这段历史可能大家就不太熟悉了。蒋经国失败之后,监察院又跟扬子公司继续斗了下去,并且顶着老蒋的调停把扬子公司的底给掏了出来,最后的结果,就是一份1.2万字的《纠举书》
《纠举书》提出:扬子公司囤有西药、颜料、化妆品、玻璃质日用品等,共三四千箱;另有与扬子公司关系密切之利所存新小汽车75辆、卡车10辆。以现货从低估计,约合金圆券二千万元以上,折合法币六十万亿元,约合其第二年注册资本的6万倍,“要非该公司总经理孔令侃具有特殊权势,巧取豪夺,谁能相信?”——杨天石:《找寻真实的蒋介石》
孔令侃表示,你们尽管去告,有人敢抓我算我输。上海市法院先后发了七次传票,扬子公司没一个人到场,法律?呵呵……
最后这份《纠举书》的下场是什么呢?1948年12月21日,监察院突破重重阻挠,终于把这份纠举书递到了行政院。然而随即蒋介石就宣布下野,将总统职务交由李宗仁代理。随后蒋介石开始跟他的亲戚们一起,走上了疯狂转移大陆资产的道路,值得一提的是,宋氏一系控制的海关在资产转移的过程中出了大力……
所以归根结底啊,蒋经国打得动老虎,但却真的过不了孔令侃这个“坎”,这个坎一过,党就再也不是他蒋家的党了;这个坎不过,台湾的一隅之地,依然是他蒋家的国。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