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音乐发烧友,我自己偶尔也会搞搞音乐。出于对摇滚和流行音乐的深刻热爱,渐渐地我成了一名业余的乐手。然而就像爱因斯坦除了小提琴演奏家之外同时还有科学家的身份,我的主业其实是一名执照心理学家。
出于职业习惯与对音乐的热爱,在此,我想提出3个问题:是什么让音乐这种艺术形式经久不衰?音乐为什么能让人如此迷醉上头?然后,为什么弗洛伊德对音乐弃如敝履?
是的,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与心理治疗之父,竟然会强烈地厌弃音乐。除了极少数风格轻快的歌剧之外,弗洛伊德是打从心底里不认同音乐是一种艺术,跟不用说去欣赏音乐之美了。
事实上,弗洛伊德对音乐的不喜已经到了一种避之如避瘟疫的地步。后人甚至猜测他可能患有严重的音乐恐惧症(music phobia)。而弗洛伊德本人是这样解释他为什么如此抗拒音乐的:
……我不是个很懂艺术的人,可能勉强算是个门外汉……然而,我确实会为一些艺术作品所打动,尤其是某些文学和雕刻作品,甚或还有小部分的绘画作品……我会花大量时间尝试从自己的角度来理解这些艺术作品,也即试图弄明白它们打动我的点在哪里。
而每当我无法对其进行分析解构时,比如音乐作品,我就完全没法儿从中获得任何乐趣。我头脑中的理智部分或者说是某种不可抗拒的分析倾向对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动容”十分排斥——我必须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打动,以及打动我的具体是哪个点。
弗洛伊德的这番自我告解信息量有点大。为什么一个对绘画、建筑、雕刻、文学、诗歌,以及其他传统艺术形式都有着敏锐触觉的人唯独就是欣赏不来甚至反感音乐呢?
众所周知的是,弗洛伊德常年被很多神经官能症状所困扰,比如强迫症、死亡恐惧症、偏头痛以及间歇性心因晕厥等。由此,一个可能的解释是,对音乐排斥是因为弗洛伊德患有音乐恐惧症( melophobia)。和其他特殊型恐惧症(比如动物恐惧症、飞行恐惧症、惧高症、电梯恐惧症等)类似,音乐恐惧症也涉及对某些特定刺激物的焦虑反应。
在弗洛伊德的这种情况中,几乎所有形式的音乐都会刺激并触发他的焦虑反应。毫不夸张地说,每次他离开居住的小镇去到维也纳或是慕尼黑,不小心听到音乐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立刻捂住自己的耳朵,从而将自己从音乐中隔离出去。
会是什么导致了弗洛伊德这样的消极反应呢?也许是因为多年的精神分析式的倾听使得弗洛伊德的听觉系统变得格外敏感,从而无法经受音乐刺激?还是有别的什么更深层的心理原因呢?
关于音乐恐惧症的成因,一个可能的解释是,有些时候,音乐——无论是通俗音乐还是某些特定流派或风格的音乐——有时候会触发关于创伤经历的记忆,或是激活一段个人不愿记起来的过往。
如果沿用弗洛伊德自己的理论来分析,结论就会是:音乐能够激发某些被压抑否定的潜意识中的心理情结、记忆或情绪,而且它们通常与原始的性能量有关,而这些正是个体在意识层面上感到强烈排斥,并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回避的。
我们不妨再进一步分析分析:有没有可能,一个人对音乐的讨厌、回避甚至是憎恶,其实是源自对自己的潜意识的本初恐惧,或是对“非理性”的恐惧呢?换言之,是否是对荣格学派所称的“阿尼玛(anima)”或“女性自我(feminine)”的恐惧?
音乐是一种关于感性、情绪、灵魂的艺术,而且与个体的“女性自我”紧密相联——个体内心的这种阴性气质被卡尔∙荣格称之为阿尼玛。
弗洛伊德在心理治疗领域的贡献无疑是巨大的,但他对于女性以及女性气质的诋毁与看轻也是世人有目共睹的。例如,他所提出的认为女性独有的“歇息底里症(hysteria)”——该症又被称为子宫游走(wandering uterus)”,以及“阴茎嫉妒(penis envy)”,都显示弗洛伊德本人对女性持有偏见。他在自己的理论中贬低女性,同时也鄙视自己内心的阿尼玛,而推崇更显“阳刚(masculine)”的理智、逻辑、分析、推理等特质。
所以不喜音乐是因为弗洛伊德害怕他自己的“阴性特质(feminine side)”吗?害怕他那敏感的、“歇息底里”的女性自我?所以通过排斥、抵制音乐来逃避自己的阿尼玛?(弗洛伊德曾明确表示自己从来不允许家里有人播放或演奏音乐,即使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行。)
根据弗洛伊德的传记作家彼得∙盖伊(1988)的说法,“弗洛伊德终其一生都在严于律己中挣扎,他试图掌控自己的一些出于人性本能的冲动,并控制自己的愤怒——对学术敌人的愤怒,以及对那些背叛了自己的追随者的愤怒。”
在理解人性方面,弗洛伊德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以及卓越的洞察力。但是,与大多数人一样,他也有自己难以克服的心魔,以及各种过不去的心结。而音乐不仅具有治愈力,同时也有释放我们心魔的力量。尤其可能轻易地激活那些长期被埋藏于心的情感和记忆。
这一观点不无道理。就像电影或是一本好书,音乐可以将我们暂时带离当下的烦恼以及生活的琐碎,将我们传送到一个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奇妙时空。音乐能为寂寞的人提供慰藉与陪伴,缓和个体的孤独感,并向饱受折磨的灵魂传递对于人类共同苦难的同理心。
当我们感到悲伤低落、灰心丧气的时候,音乐能够使人振奋精神,重新出发。它能让人起舞,为我们注入一种迸发自内心的原始生命力。音乐能轻柔地哄人入睡(催眠曲),还可以勾动我们的情绪,让人泪流满面或眉眼染笑。
最好的音乐是创作自个人经验但却能表达出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的音乐。它往往直击我们的内心,能够触及灵魂深处关于生而为人所要面临的存在性焦虑以及更为广阔的每个人都要经历的生命历程。这样的音乐使我们彼此联结,不再孤单。
不仅如此,就像理想中的心理治疗那样,音乐还能释放我们的情绪,激活我们的回忆与情感。它可以触发我们那些正面的或是创伤性的童年记忆。与心理治疗中的理性谈话不同,音乐能穿透我们认知上的防御机制,直接与我们的本心和灵魂对话。
但并非所有的音乐都能被称之为艺术。好的音乐可以让耳朵怀孕,传达出来的情感比大多数的艺术形式更为纯粹、有力,但糟糕的音乐却可能乏善可陈,甚至让人感觉如魔音贯耳、枉受一番精神污染。但即使如此,大多数音乐依然能为人带来情感的慰藉。
观看或者亲自演奏音乐常常比单纯倾听音乐更让人感到愉悦。为别人演奏音乐或者与他人一起演奏的经历带给人的满足感是无法言说的。尤其在乐队或乐团中,演奏是团队精神、人际交流、集体创作的结合。它为每个参与其中的人提供了一个通过乐器表达自己的机会,这也音乐具有强大的疗愈力的原因之一。
事实上,几千年以前音乐就已经开始被用于疗愈心灵,从萨满、巫医、牧师到所谓的驱魔人都曾经将音乐作为一种辅助手段来治疗前来求助的人们。发展到今天,音乐治疗已经成为一种注册在案的心理治疗方法,甚至产生了专业“音乐治疗师”这种职业。
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曾写道,就像其他所有的艺术一样,好的音乐“是能够劈开我们封冻了的心海的一把斧子。”换句话说,好的音乐能够破除人内心的坚冰,而且它比绝大多数其他形式的艺术更有力量,更能打动人心。也许弗洛伊德害怕的是音乐这种开天辟地的力量,也许他想要设法保持内心的寂然不动,以免心海泛滥淹没了自我(ego)与理智。
若是果真如此,那显然是与他自己的精神分析的宗旨相悖的——意识到自己的无意识。虽然从智性上来说并不总是能够达到这一目标,但它真切地传达出了在潜意识方面,弗洛伊德的态度较之荣格更为消极,也更加排斥非理性以及女性自我。
实际上,尽管像弗洛伊德一样,荣格的作品对音乐的作用提及甚少,但晚年的荣格(1956)却认为“音乐应该作为每次心理分析的重要组成部分。它能呈现深层的原型内容,而这些内容我们只能偶然在对来访者进行精神分析的时候得窥一二。”
所以音乐可以代替心理治疗吗?我想恐怕不行。但是音乐也有其无法被心理治疗替代的作用,它能为创作者与听众提供一个深层情绪的宣泄口。创作与欣赏音乐或是其他艺术表现形式的能力不仅可以与心理治疗互补,对于某些人来说疗程结束后甚至可以作为一种有效的预后治疗。
原作 | Stephen A. Diamond Ph.D.
来源 | Psychology Today
编译 | 鹿鸣心理
补充阅读:
1.达恩利-史密斯,佩蒂(2016).音乐疗法(陈晓莉 译). 重庆: 重庆大学出版社.
2. Diamond, S, A.(2012, NOV 10). Why We Love Music—and Freud Despised It
.Psychology Today. Retrieved from https://www.psychologytoday.com/us/blog/evil-deeds/201211/why-we-love-music-and-freud-despised-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