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来现在的住处已半年有余了,有一个新搬来的德国女孩是实习医生,活泼友善,声音也透着无尽的清亮。每次都主动邀约,“你之后有其他安排吗,没有的话,你随时可以来我房间找我聊天。”与之完全相反的是,另一个室友,偶尔碰到时,总是一副永如初见的模样。她好像有些抗拒某些陌生关系里向前推进、和拓展的可能。看起来四十多岁,五官清秀,表情冷冷的,她总让我想起冬天街道旁的清俊枯枝,在最艰难的时刻,所有的生命力往内蕴藏,无暇顾及那些曾落地为泥的花和叶。
她总是低头做着自己要做的事,风风火火地上楼与下楼,不愿分出半分心思与人寒暄。一株高岭之花,这是我初次跟她短暂对谈后,心里得出的结论。第一次遇见时,她问了我一些正常又普通的问题,但当我随口回问她一句的时候,她只答自己在政府部门上班,不方便透露,话题就此戛然而止。其实她多虑了,我本就不打算问第二句。因为有些人,生人勿近的气息过于浓郁。没到某个程度,他们是不会把枝枝节节向外交付一二。我感知到她是这样的人,所以也不愿多加打扰。
偶有听到过她打电话,时而中文,时而英文,但明显她的中文,并不如英文说得流畅自如,英文应该是她的母语。她还有一个家在苏格兰,所以这个房子只是她出差时中途路过,一个能够暂时停留的地方。而她每次见到我,也只是说些客套的对白,随后就像风一样飘离现场。要不是为了几盆花的收留问题,大概直到我搬离开这里,她可能都不会用半句中文来跟我交流。“你,能不能,帮我的花,浇一个星期的水。” 几天前她跟我说的第一句中文,说得明显有些艰难。一为,语言上的艰难,二为,心境上的艰难。
我听后只觉万分有趣,这样的一个独立又孤冷的女性,为了几朵花,彻底低下自己高抬的头颅。低到花盆里,那样的时刻,所谓的心气,也只能是与几盆花儿同生共存,再无其他。“因为我要出差一个星期,而它们最近在开花,我想它们应该会需要有人在旁边观看,和照顾。”
最后她这一句话,我忽然觉得孤冷背后的那个她,原是跟她的几盆花一样可爱。我忽然忆起她在群里的头像,是极为年轻时候的她。穿着一袭质地良好的黑裙,皮肤是好看的古铜色,秋水为眸,黑眉红唇,一头精致地小波浪卷黑发,就在右侧闲闲地披着,那样一张微微泛黄的沙龙照,透出经典港式美人的韵味。这算是,花草释隔离吗,几盆花的交接,即可抵过一百多个晨夕的陌生,轻轻溶解对方高高筑起的疏离。
女子爱花,向来是常事。无关年龄、时空、背景,与性情。花是这世上极为出色的谈判官,轻轻伫立于阳光下,口不言语,头不必抬,就可俘获大片女人心; 于皎皎月光之下,则可以轻松地收割一波波柔情似水的心; 于风雨中,它能召唤出世间无数颗诗人的心,男男女女,无论古今。
最后一天给这几盆花浇水,想到明天就要交还,心里有些异样。其中一盆的白色花瓣在微微旋转着,一片片往内蜷曲紧缩,一副别离的姿态,看了竟有七八分不舍。最后什么也不做,不念不想间,只静静看着端坐在绿叶上的一滴滴水珠,心上却忽然生了些清明净透出来,一时仿似进入了一叶一菩提的天地。大概每一个跟花草互换心性的人,都是端坐在绿叶上的一滴水珠。时间一到,清净无垢的生命质地,自会在叶片上渐渐苏醒、显现。
细致地擦去叶片上粒粒灰尘的时候,想起另一个爱花成痴,与花为友的人。我母亲每次都在阳光下挪动家里大大小小的花盆,因她熟知谁喜阳,谁怕晒,所以总是能看到她在鲜花绿植中来回穿梭,比蜜蜂还要来得勤快和长久。我们视频的时候,她还嘱咐我,“你要跟她说,她的这几盆花有些营养不良,即使不用营养液,也要保证每天给它们浇水。不是喷水,是浇水,她养的这几盆花,喜阴怕晒,又异常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