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榭是金陵城里的一位能工巧匠,他会造出很多很多金陵人意想不到的东西,整个金陵城里就找不出比他更手巧的人。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从一堆废纸里看来的,因为我的职业是金陵图书馆低级管理员,每天都要把馆里的书架擦拭一遍,但是我自认为是诗人,还写过几首咏古的诗,当然是下班以后写的,每次写好后,我都会找几张薛涛笺抄写到上面,又慎重的在封面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刘禹锡。遇到朋友聚会的时候我就拿出来死皮白赖的塞给人家,这样金陵城里很多人都知道我的大名,有时候城里的赖皮家里缺手纸了就会转到我身边搓着手呵呵笑着说:“刘先生,今天写诗没有?给点草纸吧!”遇到这种情况我通常会很豁达的拿出一叠,而且很厚道的从来不悄悄在上面涂辣椒水。
我对王榭的了解源于某天擦拭书架的发现,那天我偶尔擦到整个图书馆的书架的最后一排的最底层,这里通常都不会有人靠拢,上头有人来巡视的时候最多远远的望一眼就匆匆离开。我反正没事,闲了过来逛逛,发现有一叠发黄的纸上堆满了灰尘,我小心翼翼地用湿毛巾擦掉面上的灰,原来是一叠图纸,上面密密麻麻的画着各种机关设置,我仔细看了又看,对其中精巧的设计叹为观止,最后我翻找到画图人的名字,就是前朝的王榭。
通过对图纸的研究,我发现王榭不但是个能工巧匠,而且还是个十足的流氓,比如他设计了一种套在脚尖上的扇子,把木头削得薄薄的做扇叶,轴上牵一根细绳,一头拿在手里,等他走到某个美女旁边的时候,他就提提手里的绳子,脚背上的风扇就开始旋转,把人家的裙子吹起来,吓得美女花容失色,人家一边捂住裙子一边破口大骂的时候,他已经踩着脚底的弹簧跳到街对面去了。他还设计了一种能拐弯的望远镜,通过这玩意儿他没少饱眼福。
他偶尔也会替别人着想,设计一点帮助他人的东西。比如,大家都知道,在南朝那会儿,出门在外的人如厕是个麻烦事,这在我们大唐朝也是个问题,很多人找不到厕所不得不在墙角方便,这就导致了我们大唐的城墙越来越蓬松柔软,以至于轻轻一推就会倒塌,像这样的国家大事我一般也不会多嘴议论,但是人家王榭就动手设计了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布厕所来解决这个问题,就是类似雨伞一样的东西,蹲下来的时候撑开把自己团团围住。一开始让大家觉得王榭总算做了件好事,但是后来发现这个伞状厕所经常在别人如厕的时候被风吹起来。这样金陵城里常常发生的一幕是,一阵风过后,一把大伞从地面飘起,一个彪形大汉正在路边惬意的蹲着,脸上如花的笑容还来不及消散就狼狈的提起裤子仓皇逃窜了……
金陵人终于愤怒了,他们挤在乌衣巷中的王榭家门口,强烈要求把王榭赶出金陵城。有这样一个人住在城里确实是件麻烦事,他整天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还不知道接下来要捣鼓什么鬼东西。
我手里捏着王榭的设计纸,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数字和α β γ δ ε 这样的字母,我觉得自己能体会到金陵人的担忧,这个王榭其实就是个知识分子,这种人在任何国家任何朝代都是最招人恨的,他们最常见的罪名是“有伤风化”,这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因为没有人清楚“风化”到底指什么,就像那个在澡堂子里头泡澡的希腊老头,看着澡盆里溢出的水觉得自己证明了毕达哥拉斯定理,他大喊一声“噢耶!”,来不及穿衣服,就裸奔到大街上,这就有伤风化,结果被衙门逮住打了一顿板子。我经常翻阅堆在角落里别人打死都不会看的书,所以知道一些外国老头的故事。像王榭这样的人不被打板子,撵出城去也是应该的。我就很聪明的从来不号称自己是知识分子,只想作诗人,而且很明智的写几首怀古诗,一般人拿不住我的把柄,但是王榭就企图证明西塔番猜想,还在纸上画了无数个五角星和五边形,写下R(3,3)=6这样的等式,这就很不好,不符合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
如果这些纸上不是写满了根号2,而是“皇上万岁”,王榭没准能在工部谋个职位,做到工部尚书也有可能,但是这会儿金陵城里的人全都出动了,他们挤在乌衣巷里高喊口号“王榭,滚出去!”,巷口的朱雀桥上也站满了人,人们太激动了,有很多人被挤到桥下的河里,幸亏河水不深,才没有出人命,只是有些人的衣服被水草染成了绿色,结果去借了王榭制造的“洗衣箱”来洗衣服,又用“拉风扇子”把衣服吹干,然后接着跑到巷口喊口号,直到王榭钻到九层厚的棉被里也被外面的喊声吵得睡不着觉,他终于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出海!
我手里的稿纸翻到了最后一张,上面详细的勾勒了一艘三桅船的轮廓,记录了每条船弦的弧度、桅杆的高度、方向、精确的导航仪,他还别出心裁的在船底安装了四个巨轮,这样就不需要用手划桨,而是用脚踩踏木板使巨轮转动从而带动船的航行,他在图纸下方歪歪斜斜的写下两个字:轮船。
我猜想了王榭是怎样偷偷摸摸的建造那艘三桅船的。他半夜爬上城外的紫金山,先砍下山上细小的树木,把它们并排放在地上,再砍下粗壮的树木放到小树木上,用一根树枝撬动大树木,这些大树杆就骨碌碌滚到海边岩洞里,这里就是他的造船厂。他每天乔装打扮从家里溜出来,跑到里面敲敲打打,有时候扮成老头,有时候扮成大胡子壮汉,有一次他扮成一头驴从张屠夫家的肉铺门口路过的时候,还差点被贪图便宜的张屠夫拉到店里宰了,吓得他差点开口说人话。王榭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准备着他的出逃计划,终于可以出发了。
我闭上眼睛,想象潮湿的大海上飘荡的咸鱼味,体会海浪拍打船头后溅到脸上冰冷的感觉,直到后来连晕船的恶心都开始产生了。我不知道王榭会不会晕船,因为他没有记录海上的航行过程,我从另外一本书上了解到王榭后来的经历,一般人没读过这本书是因为它被放到一个特殊的书架上,这个书架用黄色的油漆刷了一遍,表明这个书架上的书正经人都羞于提起,要是哪个女孩子瞟了一眼这些书就会被人嘲笑,但是像我这样的单身汉,作为图书馆的低级管理员,总是有充分的机会和理由翻翻这上头的书的。
据这本书记载,王榭出海后不久就漂流到了一座岛上,他在地图上找不到这座岛屿的名称,不由心中一阵狂喜,正酝酿要着给小岛命名。这时对面走过来一个穿黑衣的老头,他见到王榭非常惊讶,说“主人怎么到这里来了”,然后热情邀请他到家里去玩。王榭想破脑袋也想不起家里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仆人,但他是个二愣子,就高高兴兴跟着老头到了家里,而且等他看到老头的女儿以后就更不想走了。这女孩子的眼睛细长有神,身材高挑,也穿着黑衣,只是不像老头的黑衣那样松垮垮的,而是非常贴身非常短,只勉强遮住臀部,露出一双修长的大腿。女孩还趁他们吃饭的时候跑到饭桌间转来转去,大胆的盯着王榭看,像王榭这样一个金陵城里的小混混都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这说明王榭还没有资格成为真正的流氓。等他们相互交换完目光以后,他们就自然而然爬到床上去了,对此这本书上有详细的描述,我就不多说了。
还是据这本书的记载,王榭后来还见到了这个国家的国王,享受了皇宫的宴请,国王和大臣都穿着一身黑衣。
王榭和那个女孩子结婚很多年以后,也就是成为王榭夫人的那个女孩,还是很漂亮,黑衣服上那层细软的绒毛黑得发亮,她也没有像我们中原妇女那样结婚后就越长越胖,而是一直保持着轻盈的体态。有一天王榭看出来夫人的那双眼睛跟自家屋檐下的燕子何其相似,也是那样细而有神……
书翻到这里,我突然很想写一首诗,王榭是南朝人,写出来的自然是咏古诗,这样比较安全,不会犯禁,这就是后来你们读到的《乌衣巷》。那些无赖子弟还恭维我,说这是刘先生写得最好的诗。是不是最好我不知道,不过我常常站在屋檐下,望着无边无际的天空,想起逃到海外的王榭,猜想他有没有把自己的手艺带到岛国,一直想到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就叹口气回屋睡觉去了。至于那首诗里,我感慨了人事沧桑和循环往复的世道人间,要是你们从中找到了什么出逃的计划和工具,那一定是你们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