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被取快递的电话吵醒。匆忙洗了一把脸,就出了门。推开门,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下来,轻柔地落在你的脸颊上,落在你的眼眸里。一场初冬的雪落在北方的小城里,总是别有一番诗情画意,就由不得你不拿出手机拍上两张,以留下这眼前的美景。你以为是你留住了这初冬的第一场雪吗?不,是一场雪让你留住了对小城初冬的印象。
小时候,入了冬,村子里总是要下几场大雪的。下了大雪的早晨,拉开门,一大片雪就争先恐后地跨过门槛,挤进屋子里来,迅速侵占你的脚面。遇到这样的早晨,还没吃早饭,父亲就拿了铁锨和扫帚去除雪。除完了院子里的雪,还要去除大门外的雪,甚至从大门口一直扫到公路上。我们起床后,吃过母亲做的早饭,就屁颠屁颠顺着父亲扫出来的路去上学。走到公路上的时候,仍然是一层厚厚的雪,像一床厚厚的棉被,走上去雪都没过了脚踝,还能埋掉半条小腿。转过身去,一串又一串的脚印跟在身后,像个跟屁虫一样,甩都甩不掉。走到村口的时候,由于风向的关系,风把路边山坡上的雪都吹到了路上。我们走上去,雪都淹到了胯下,就只能靠着记忆中的方向艰难地前行着。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行人和车辆还原了路的模样,只是雪被压瓷实了,脚底容易打滑,行走要比雪淹到胯下还要艰难,我们就一个拉一个的滑行。虽然路滑难行,但终归还是快乐的。一场大雪无论淹住了什么,但无论如何也淹不住快乐。
下雪了,最高兴的当然是孩子们,可以在雪地里滚雪球,打雪仗之类的疯玩。在一个大雪之后的下午,我们几个孩子突发奇想,决定滚一个大大的雪球,雪球之大一定要超出我们的力气与想象。我们就从阴屲垴里开始滚,顺着大树园子这条路,一直滚到了阳屲里,滚到桑家坡的时候,由于坡太陡,雪球太大,就滚不上去了。一个大得超出我们力气的雪球,停在路口,会挡住人们的路。于是,我们就把雪球滚到了俞家门前的水沟里。一个雪球就那样遗弃在一个已经被遗弃的水沟里,但这绝不意味着结束。一个月以后,我去亲戚家,经过那条水沟,我发现那个雪球还就那样存在着。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并未全部消融。一个雪球,就那样落在了我的童年是里,落在了我的记忆里,永远也没有消融。
前几年一个冬天的夜晚,我跟父亲说,如果明天早上下雪了,就叫我起来去扫雪。第二天早晨,我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被一双冰凉的手惊醒,耳边传来父亲喜悦的声音,起来,去扫雪了,昨夜下了一场好大的雪。我迷迷糊糊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穿戴停当以后,拿起扫帚和铁锨,跟着父亲去除雪。一个几十平米的院子里的雪,我和父亲除了整整一个早上,直到母亲做好了午饭,我和父亲还有好几车的雪要推到大门外面去。除雪的时候,父亲跟我说着一些和雪有关的词汇,心不在焉的我一个也没有听进去。我想,一场雪怎么来得这么突然。就在昨天,春节的气氛刚开始消退,一大群青年就聚在邻家的场沿边上,谈论着这两天外出务工的事,夜里就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这场大雪把整个村庄封了整整半个月,这场大雪把那些想要逃离村庄的人们挽留了也仅仅只是半个月。半个月之后,村路上的雪开始消融,人们怕第二次大雪封路,就急急忙忙地逃离了村庄,有的人甚至来不及和村庄做个告别。我家邻居的邻居火家的小伙子,春节期间刚结完婚,第三天就去了外地务工。上班的第一天,因为煤矿塌方,他就再也没有看村庄最后一眼,回来的时候,只是一把骨灰。一场雪想留住一些人,但人们还是逃离了村庄。
我想,一场雪的到来一定是要留住些什么的,留住乡愁,留住童趣,留住一些时光。无论它要留住些什么,它一定是要留住些什么的。一场雪绝不是随随便便地降落在某一棵树枝,某一块田地,或某一个村庄里,它的到来,一定具有着某种使命。
那一年的冬天,姬家的老婆婆去世了,就葬在她家的庄稼地里。下葬的那天早晨,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一场大雪把山峦,鸟鸣,坟茔和悲伤都埋住了,只留下一片漫无边际的寂静。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场大雪把姬家老婆婆永远的留在了村庄里,但我知道姬家老婆婆是在一场大雪中永远的留在了村庄里,留在了她生活了一生的村庄里。从这一场大雪开始,她就在她家的那块庄稼地里,以一座坟茔的形式永远的守望着,静静地目睹着一些人的逃离,目睹着一座村庄的日渐衰老。 我家院子的老主人陈家,是在姬家老婆婆去世前一年的冬天去的新疆。那一年冬天的一个早晨,东方还没有亮出鱼肚似的白,大地落了一层厚厚的雪,雪的厚度还在持续增加。他们就在那样一场大雪里急匆匆地逃离了村庄,把一场雪永久地带到了异乡。一场带往异乡的雪,会不会化为永不断流的乡愁?从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过村庄。我们买下他们的院子之后,把院子里老旧的堂屋拆了,盖起了“前平顶后瓦房”的六间新堂屋。那时候,还没有能力去买盖六间堂屋所用的砖,除了地基和部分地方用砖砌之外,其他的地方都要用泥砖砌墙。所以,盖新堂屋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每天都早早地起床,去拉土,和泥,做土砖。门边的墙根里码着整整齐齐的土砖像待阅的士兵,门前宽阔的场地上晾晒着满满当当的是新做的泥坯。新堂屋盖起来的时候,鞭炮齐鸣,人声鼎沸,院子里满满当当的全都是前来道贺的人,那场面比过节还热闹。此后,有那么几年的冬天,我都站在新堂屋前,看大雪从天空落下来,盖住山,盖住树,盖住鸟鸣,最后把村庄变成一片白色的大海。现在,我是有多久没有站在堂屋前,欢迎一场大雪的来临?那些新盖的堂屋,屋顶上开始长出一些衰老,院子里野草丛生,院墙也开始颓败,门上的锁就像一个人封锁的心,自从锁上就再也没有打开。作为一座庄院,它终究还是没有摆脱要被荒废的命运。
这些年,逃离村庄的人越来越多,就连山坡上的一棵歪脖子树都逃离了村庄。那是村庄里最大的一棵树。小时候,胳膊短短的我,时常走上山梁去试图着抱住那棵树,但终究还是未能抱住。现在,能抱住它了,却再也没有机会抱了。那一年冬天,我从外地上学回来,走到村口的时候,老远就看见山梁上的那棵树不见了。后来我问了村里的很多人,他们都只知道那棵树逃离了村庄,却不知道它去哪了,做什么用了。为此,我怅然了好长的一段时间。那个假期,我就常常蹲在邻家的场沿边上,望着对面空空荡荡的山梁想那棵树。它是那年初冬下过第一场雪后逃离的村庄,初冬的第一场雪终究还是未能挽留住一棵树想要逃离村庄的决心。
所有的人与物都在逃离着,只留下一座孤零零的村庄,像一个一无所有的老人,在那里苟延残喘。
一个寒风吹彻的夜晚,我在小城和表叔聊天。表叔说,他们的村庄总共只剩下15户人家了,村庄里都有狼了。我说,是啊,村庄老得比人还快。这些年,随着城市规模的不断扩大,农村也正在逐渐消亡。有时候我在想,中国还有真正的农村吗?农村似乎已经成了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的代名词,似乎已经成为了社会发展的累赘。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利与弊,我只知道我的村庄是老了。村庄里的山梁越来越秃,破落的庄院越来越多,大片大片荒废的田地也越来越多。今年夏天,我回了一次村庄。村庄里除了一些老人和孩子,就见不到个年轻人。走在村巷里,那些熟悉的院落,要么已是门窗破落,要么就挂着一把孤独的大锁。望一望对面山坡上荒废的田地,那时候,为了一点点田地,两家人大打出手,不惜你死我活,现在,白给都没人种。村庄里所有的人和物都在想方设法地逃离村庄。而今,我也成了那个逃离村庄的人。
此刻,小城里正下着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我一个人躲在屋子里读书,书桌旁炉火正旺,炉子上的茶壶热气腾腾,门窗紧闭,屋子里暖烘烘的。窗外大雪纷飞,寒风吹彻,远处的山峦,近处的城市,更近出的城中村,都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周遭一片阒静。这样的时候,适合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成天成天地看书,饿了自己做点吃的,困了就躺在床上小憩一会。小憩的时候我想,此刻的村庄也一定是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今年村庄里的第一场雪与小城里的第一场雪有什么不同吗?又有多少人正经历着村庄里的第一场雪?而等我到了花甲暮年,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出现在村庄里,它还会是那个我魂牵梦萦的村庄吗?村庄又会变成怎样的面目全非?看一看,那个躺过大雪球的水沟还在吗?那块埋着姬家老婆婆的田地还在吗?天空飘着的还是鹅毛大雪吗?恐怕到那个时候,手足无措的不是我,而是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村庄。面对这一切,我又将会面临怎样的泣不成声?
一场雪想留住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能留住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