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3年的春天,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巡查富阳,由新城至桐庐,乘舟富春江,见江水清澈宁静、天空碧蓝,水色清明,山色天光,一叶小舟,划破山间的寂静,卷起的涟漪一点点深入画中,一片生机盎然。遂留下一阙《行香子·过七里濑》,把如蓝的清澈江水、夹岸的奇山异景、人生的感慨,历史的沉思,都融化在一片流动闪烁、如诗如画的水光山色之中。
时隔近三百年后,一幅堪称山水画最高境界的长卷——《富春山居图》横空问世。它以长卷的形式,描绘了富春江两岸初秋的秀丽景色:峰峦叠翠,松石挺秀,云山烟树,沙汀村舍,浩渺连绵的江南山水在画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尽现了苏轼词中“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之景,被后世称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更为传奇的是这幅画的经历:在明朝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沈周手中不翼而飞,消失一百五十年后出现在清代著名收藏家吴洪裕手上,并被烧成两段,前段称《剩山图》,1956年进入浙江博物馆,后段称《无用师卷》,1948年辗转到达台湾,从此一代名画《富春山居图》分隔两地。
深秋的富春江,山色空蒙,红叶似锦。曲径通幽,石桥水榭,亭台楼阁,无不缱绻在淡淡的薄雾中,烟雨弥漫中,细雨霏霏下,受友人之邀探访隐秘在竹海深处的黄公望结庐地,简单的木屋,与周围的山水融在一起,小溪旁,高树下,山石边,一座亭子立于其中,落叶随风簌簌飘散山涧,满山的翠竹依旧碧绿,间于其间的枫树却早已红遍,青瓦白墙的院落在蒙蒙烟雨中隐约可见,远处的山岭陡立,峰峦叠翠。
立于这样的图画中,想象当年黄公望在此,“每当春秋时焚香煮茗,游焉息焉。当晨岚夕照,月户雨窗,或登眺,或凭栏,不知身世在尘寰矣”。那是怎样一种淡泊!
黄公望自小熟读四书五经,乃博学多才之士,怎奈生不逢时,仕途多舛,仅任过两任书吏,还因上司的贪污舞弊,被牵连投入狱中,出狱时已经过了五十。五十始学画,在其后的二十几年间,走遍山川,游历大江,结庐富阳庙山坞,竹杖芒鞋,在富春江边看山看水,遇到好景就停下来画。八十高龄始作《富春山居图》,历时四年完成。在古代,五十已是人生迟暮,更何况是八十高龄的耄耋。可是,黄公望硬是打破了人生的禁锢,在他五十岁的时候,开启了他的人生盛宴。
都说,世上只有一种成功,就是用你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不泯然于众,只遵从内心真实的感受,欣然向前。可当真正要用喜欢的方式生活时,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牵绊不敢出发,不愿出发。听到的最多的理由便是自己年纪大了,无法前行,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光阴却消逝了。作家三毛曾说:“等待和犹豫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情的杀手。”黄公望没有等待,更没有犹豫,在他五十岁拜师学画时,年过半百的他曾被拒之门外,可他并未放弃,每日观草长茑飞,江流激荡,渔舟唱晚,专心专注于自己的内心感受,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自己倾心的美好画作上。八十四岁时,黄公望将他的绝世之作《富春山居图》赠予师弟无用,旷达洒脱如黄公望,不求获取浮名与荣华,只愿一份如水的君子之交,只愿能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
黄公望别号“大痴道人”,曾在江浙一带卖卜。可知当时生活还是窘迫的,但他在游历过程中,开始对江河山川发生了兴趣。为了领略山川的情韵,他经常观察山川朝暮变幻的奇丽景色,得之于心,运之于笔。当他做这一切时,心中肯定的快乐的、幸福的,他的“痴”是痴迷于自己的内心感受,不愿“泯然于众”而选择了删繁就简的人生。所以,他可以在年逾古稀的时候,用四年的时间,气定神闲地和富春江对话,然后再用四年的时间,用画笔描述富春江的喜悦和哭泣。在山水之间,黄公望藏了八个人,但据说一般人只能找到五个。在他看来,人在山水之间,不需要被别人看到,也无风雨也无睛便是人的一生。
六百多年前,当时八十岁的黄公望驻足富春江畔,呕心沥血完成了一幅自己满意的画,转手送人。六百多年后的2011年,距《富春山居图》被烧成两段361年后,《剩山图》和《无用师卷》重新遇见,山水合璧,恰似杜甫所言“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一段传奇终于圆满。
江南的烟雨,似乎总能触动心灵深处那一抹柔软。从富春山居处归来,潇潇秋雨中,一杯香茗驱散了湿湿的凉意。茶香袅袅氤氲开来,在鼻端下温暖地熏着,看着翩翩舞动的茶叶浮浮沉沉,渐渐尘埃落定在杯底。想黄公一望六百载,透彻山水尘埃,无惧大器晚成;想自己总瞻前顾后,在未知中迷茫不知所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今读黄公望,亦希望自己不“泯然于众”,不轻言放弃,不辜负内心,随心随意的生活,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