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米是土话,它有个官名儿,叫荸荠。水栗,乌芋,马蹄儿说的也是它。
自小我就爱吃荠米,因此爷爷在水田里,种了半亩荠米。它的个头与板栗有几分相似,但皮比板栗薄且软,口感也比板栗脆甜多汁,板栗结在树上的刺球里,荠米却长在田中稀泥里。板栗靠摘,荠米呢,只能挖了。
到了秋后,荠米成熟了,葱一样翠绿细长的管状叶子一丛丛倒伏在地里。村庄里的男女老少,忙完了一天的农事,在夕阳的余光未褪去的时候,就挽起了裤腿,扛上锈迹的铁锹,在自家的荠米地里,男人洒着汗翻土,女人弯着腰捡荠米。朝那绿油油的叶子下瞄准,一铁锹下去,准有一窝紫红饱满的荠米乖乖的嵌在泥块里。偶尔几粒荠米会被铁锹铲坏,样子不好看的荠米小孩子都不愿意吃。通常他们的父亲一边铲起土块,一边捡起被铲破了皮的荠米。水田里一挖就会有一坑水慢慢溢出来,他们将这烂荠米放进泥水坑里摆一摆,算是洗好了。然后就放入嘴中,嚼的津津有味,还会一面赞美今年的荠米长得好,个头大,水分足,好吃不渣。
烂荠米味道还是一样的清甜,庄稼汉子从来不讲究干净,他们相信俗话,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那被铁锹翻出来的泥块,堆在四面,压住了荠米长长的吸管一样的叶子,没有人去管,任凭它们沃烂在泥土里,待到明年,它们就会变成养育它们的肥沃的土壤,去做下一代荠米的养料。世事都是如此,植物更是遵循自然,化作春泥,更护花。
从早到晚,都可以看到小孩儿乐此不疲在田埂上打闹。但到了一天的傍晚,挖荠米的时间,也会时不时帮扶着母亲在湿润松软的泥土里翻找荠米,但小孩儿做事总是马马虎虎有一阵没一阵的。
捡了一时,就兜着怀里不多的新挖出的还沾着泥的荠米奔到池塘边,赤脚站在水里扁平的女人用的棒衣服(在家里洗过衣服后拿到池塘里清洗,用木棒一遍一遍的将肥皂水捶打出来)的石头上,将怀里兜着的荠米一股脑倒进水里, 圆嘟嘟的荠米头上那一撮尖尖紧凑的短嫩芽让它不能滚到更远的深水中去。小孩儿搓洗干净了荠米,一口咬开,乳白脆甜的汁于是溅了满嘴,清香四溢,水分又足,够解渴,白嫩嫩的荠米在水田里喝的水,都变成了这甜爽的果汁了。脆蹦蹦的大口嚼着白嫩多汁的果肉,一天玩耍的疲累仿佛都就此散去了。
生吃是最简单原始的方式,除此之外,若是有这个闲情,不妨也可以试一试做熟了吃。但在农家,若将荠米端上桌做一盘菜吃,却不会是因为闲情雅致,很有可能是因为菜园子里的菜被秋天的霜冻死了或没来得及长出来便被虫子吃了去。一种做法是将荠米去皮切成薄片,撒些切碎的细葱花,用炸热的菜籽油,最好是炸开花了的,爆香少许姜蒜末,再小火翻炒。待灶中柴火燃完一把,再盛入盘中,点点葱花如水中浮萍,铺在片片透白莹润的荠米上,白瓷盘托在底部,宛如一座温润的玉雕。趁热夹一筷子荠米送入口中,荠米的甜汁本被锁在切成薄片的果肉里。但你咬开表皮那一层滚烫,一股暖热的甜汁随即注入齿间,暖入心房。在这层脆甜的滚烫之上,每一颗牙齿都像在跳舞。
另外,加入米中和水一起煮成荠米粥或者放入瓦罐用来煲汤,亦不失为一种别样的风味。经过一番漫长的细火熬煮,原本脆爽的荠米变得甜软,但不糯,依旧是有点脆生生的,但听不到它在你口中迸溅的声音了。口感也随之变得细细碎碎,沙沙的,有点像是西米露,也有点像是嚼烂了的淮山。这时候你已经掌控不了它的去向,这一次,不是你的牙齿在舞动了,而是变成了它在你的口中撒欢,上下左右半点都由不得你了。
荠米这样的好吃,但没有谁能一直这样每年都给你种上半亩。
爷爷去世之后,家里那几亩水田就此荒下来了,没有人照管,竟一年一年疯狂的长起了野草,秋风一吹,呼啦啦都染上了枯黄的颜色。原本生机勃勃的荠米地,如今一片荒芜,只剩了满眼的苍茫。过了几年,村子里别的人家,也几乎没有人再种它了。更是看不到大家一齐挥铲子挖荠米的热闹场面了,人们似乎都淡忘了。也没有年轻的夫妇愿意踩进满是泥污的土地里了,弄脏了衣服鞋子划不来的。
长大了的小孩儿,可能也快忘记荠米的味道了。大家更愿意吃超市里包装精美打上蜡保鲜的水果,很少低头去注意路面上卖自家地里挖出来的农产品的老爷爷,更不愿意买老人筐里那卖相不太好看的沾了泥点的荠米呀,红薯啦。
可我始终都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