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有情丨写在父亲的病床前

编者按:

为配合文章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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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在安静的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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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亲情

感受无常

感受对荒谬的反抗!

文/ 子鼠

我因肆虐的疫情而禁足了,然而假使疫情不肆虐,我或许也得禁足。我之禁足并不仅因疫情,还因为父亲的病;父亲的病并非肺炎,而是癌症。这期间我感觉尤其孤独,因为我的禁足是与大家不同的无可奈何。假使父亲罹患的是肺炎,被统计到疫情日报上,相较起来倒像是一桩幸事。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父亲的癌症被发现时,已经转移了。医生跟我说,父亲的肝肾、淋巴结上都有了可怖的癌细胞。

我先前作文,总倾向让文章成为他人思想的跑马场,倒不是因为我博学,而是因为我自己的思想实在乏善可陈。此次父亲患病,我与母亲陪同父亲住院,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月。我并未料想住院时长之久,也未曾想医院为了防止病毒流入,规定我们不许走出病房,只许在病房内解决一切吃喝拉撒,所以我仅带的一本书不够我读。如果我想保持思想的连贯性,不至于让自己的思想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空气里、在照料病人的琐事中支离破碎,我就不得不忘掉那些书本和人名,让目光回到我自己的生活,让思想自给自足起来。假如我知世事之深,可以比得上我的自知之明,我就会作文评论些大家聚焦的热点——例如这次的疫情,而非父亲的癌症。但事实正相反,我在与外界隔绝的孤独中分身乏术,只能叙述些渺小如我的苦难家事。

无论是我个人的思想,还是我自家的琐事,我都向来认为不足为外人道也。因此,假如有读者愿意将此文继续读下去,我首先要说声抱歉,然后要说声谢谢。

父亲的病早有苗头。年前就肚子痛,并解不开大手,初以为是痔疮。治了痔疮,还是痛,于是查出肠癌来,且已经转移了。更早前,我们都发现父亲暴瘦,胳膊与大腿的皮肤因为消瘦得太快而有了层层叠叠的褶皱。与此同时,父亲的肚子是鼓胀的,肚皮紧绷。我们不是医师,如何能将这一切与癌症联系起来呢?我们甚至窃喜起来,因为父亲原先已有了冠心病,医生叮嘱父亲要好好减肥,否则心脏将不堪重负。至于鼓胀的肚子,我们也无法得知这其实是因为肠癌导致的肠梗阻的表现,而以为这是中年人普遍有之的啤酒肚。总之,当医生摇摇头,说送来得太晚时,我因为自己此前的诸多无视与无知而心如刀割。

住院后一周,医院便安排父亲切肿瘤,医生在父亲肚皮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刀口,刀口在术后三周后的今天依然间或渗出粉红色的组织液。医生说这是肠子的润滑液,被水肿的肠道挤压,从没愈合好的肚皮溢出来。除此之外,医生还给父亲做了一个造口,也就是人工肛门。造口长在肚皮侧面,连着一个塑料的造口袋,用来装排遗物。

父亲向来是沉默坚毅的男人,在我面前如山一般威严、体面,从来是我倚靠他,而现在要他倚靠我了。这也许是他最难接受的一点。渗着瘆人组织液的刀口,从肚脐以上贯穿到会阴,每天都会有医生来为之清创。期间并不打麻药,父亲总因为清创的疼痛而冷汗直下,但始终不会吭声,清创过后的父亲,神色虽然憔悴,但至少从容。每每亲戚朋友来电关心询问,父亲总说是“被蚊子用腿踹了一脚”,不足为提。而当造口袋中的粪便满了,需要我为之清洗时,父亲的语气里则总让我察觉出窘迫与难堪。清洗造口袋时,为了不弄脏衣裤,需要将裤子脱掉,于是父亲没有隐私可言了。第一次为父亲清洗造口袋时,父亲沉默许久,然后说了一句“真臭”,我说不臭,上厕所就是这个味道,没有谁会抱怨臭。于是父亲又沉默了。

一天半夜,父亲翻身不慎,挤压到造口袋,造口袋于是迸裂,粪便渍满了床单,许多溅在地板上,父亲身上也沾上了许多。我和妈妈睡眼惺忪地起床,手忙脚乱地清洗。母亲用热毛巾为父亲擦拭身体,而我忙着换掉床单,父亲像个慌了神的孩子,又像是突然老了二十岁,沉默地端坐在椅子上。就在我顾着忙活的时候,父亲叫住了我,说“润,把梳子拿过来,爸爸梳梳头”,我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了下来。父亲开口让我拿梳子的那一刻,是我此生所见的灵与肉冲突得最触目惊心的时刻。灵在与肉的博弈中做困兽之斗,比生命的死亡还要悲壮。

病隙间,父亲会与我们闲聊些事,多聊些久远回忆里的片段,这在此前并不常聊。父亲早年办了厂子,做了陶瓷生意。这生意做得顺利,据父亲说,我们现在住的房,是当初两个月的收入全款买的。期间父亲帮衬了许多人,把单子用低价给人做,还借钱给人,帮人起家。父亲的生意现在已经搁置多年了,这次生病,好多许久未联系的人打来款子。父亲说,这些人没白帮,当年借出去的钱没去问人家讨,现在这个关头打回来了。父亲说,他自从有点钱,一直都告诉自己,做人要予大于取,要做好事,不做坏事。他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以他不懂为什么他的生意刚好了没几年,糟糠之妻就难产死去;续弦的妻子生下的小儿子,牙牙学语时便患上了严重的银屑病,散尽家财后至今无法痊愈;自己自小练武的强壮体魄,打拳可以把香蕉树打出窟窿,跑步可以让破了学校长跑记录的二儿子累得干呕,却忽然得了冠心病,爬个八楼要停下来喘好几次;等到大儿子结了婚,二儿子即将毕业养家,三儿子病情稳定下来,自己也在几个月后可以领退休金时,事情刚要有转机,却患上了癌症。父亲说,老天爷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父亲的话引起了一位病友的共鸣。这位病友自己是医生,一生扎根基层,给穷人看病,自己也够爱惜身体,早睡早起,烟酒不沾,却也得了癌症。病榻上的他手机一直在响,那是病人的求助,他依旧会耐心地倾听并给出建议,开出方子。然而他自己时日无多了,并且频繁地因为腹痛而蜷缩。我还想到了陶勇,他也是个好医生,然而突然就被人砍成重伤。

我也不懂命运安排的规律到底是什么,被叙述的许多事情都来得非常突兀,也并不讲究因果,甚至没有逻辑。如果这些被写成剧本,那这剧本可能会很糟糕,因为它既不照顾人的情感,也不符合人的理性。我自己也可能会像父亲这般,被一桩桩突如其来的事情耗尽时间,然后莫名其妙地赴死。让人不能接受的不是赴死,而是灵竟然败给了肉、理性和情感败给了荒谬。这种荒谬感一旦触及,便再也挥之不去。诚然,不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过,但生活又如何经得起审视呢?我该用什么视角来审视这样充满荒诞感的生活?

我的父亲给了我生命,也教会我许多做人的道理。当荒谬感铺天盖地地挤占了我的脑袋时,他的教导仍没有缺席。胃肠被重创的父亲无法进食,以输营养液维系身体。尽管有营养液,父亲身体仍然非常虚弱,说话声音变得遥远。那是第一袋营养液,连同人血白蛋白输进老爹的身体,输完之后,护士要过来取走空瓶,父亲嗫嚅着拦住了护士。

我凑近父亲耳边,听听父亲想说什么。父亲说:“空瓶子留下,兑水浇家里的茉莉花,天暖后花会开得好。”

我跟护士要回了残留营养液的输液瓶,父亲于是闭上眼睛继续休息。在那一刻我几乎窒息的心里透了气,荒谬感减弱了许多。我想,病榻上的父亲假如也被荒谬感侵袭了,家中含苞待放的茉莉花,一定是他反抗荒谬的一件武器。那株茉莉花上会有某个视角,在这个视角的审视下,生命就是生命,以生命的姿态存在着,这本身就是对荒谬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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