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文字能拯救。
年轻的梦都是蜜甜,梦里不会烟熏火燎。仗剑天涯驰骋铿锵,风花雪月情态缠绵,刚柔并济的心情宛如清晨的露珠,晶晶亮的冰凉透彻。憧憬未来是巧手锦绣,缀上鸳鸯戏水喜鹊登枝。
年轻时,多是喜欢张小娴亦舒的小说。纸上得来终觉浅。书里情海翻转,升天入地,看的人,跌跌撞撞,取经不得,最终还是落荒而逃。情欲纷争,贪嗔爱痴最终都归于尘土。结局黯然,让人丧失活泼泼的人世热情。皓首苍颜,回程一顾,最终明白,婚姻意义平淡,无外乎,人行一世,择伴而行,为避免孤单而已。兜兜转转的比较寻觅对于最终的结果,并无多大的指导价值。
成家。与原生家庭剥离,与熟悉的生活场景告别,渐行渐远渐无声。97年的下半年我们一家人逃离了原先的庄子,屋子,在街上租住生活。各种拮据和无奈滋生的逃离气息在夏天里猛烈地发酵。
结婚那天,母亲说,总是不能从别人家大门口放鞭炮吧?我们又辗转回老屋办了酒席,也并没有惊动甚多,只是家里的姑娘姨娘们。一切从简。甚至因为糖果储备的少,怕沿途有拦车讨要糖果香烟的,我们的婚车就没有贴上囍字了。
我在换取新衣服的时候,母亲就已经泪涟涟了。我转过脸,看着别处,忍住了:父母子女一场,分枝扬叉,纵有不舍和伤怀,还是要独立出去的 ;外面即便有风有雨,也得自己寻伞找檐。我想得通,母亲却不。我不声不响,不急不忙,继续着必须的流程。跨出母亲的房门,就是堂屋。叽叽喳喳的喧嚣里,父亲一个人孤单地坐在桌旁,眼神涣散,神情落寞。那些年,父亲生意破产,唯守着一个早点铺,亦是惨淡经营,入不敷出,需要我填补家庭的窟窿。我双膝跪下告别,父亲突然也跪了下来,嚎啕出声,哽咽声里说对不起我。他双手粗糙,举止颤抖,泪珠豆大,眼睛红成了枣子。陪我出门的大姑费力地拽,也没拽起来。
我无法承受这剧烈的表达,像湍急的河水冲刷着狭窄的沙堤,汹涌而出,瞬间溃烂,节节衰退。我原是透彻,不愿拖泥带水,纠杂心累。上天给予什么,都得伸手接着,咬紧牙关青筋暴突而已 。在父亲心里,他一直有着心结。在他手上,房子破落凋敝,子女成家锱铢毫无,而他已老,眼睁睁天地宏阔,他却伸不得臂膀。前路艰难,不知怎样才能周转自如。他清楚未来的天地顶着,也需要我来当着一分。他不忍,也无奈,自我懊恼,情郁于中,不放过自己。这一切的纠缠,化作了我出嫁时的嚎啕和下跪,用惨烈的方式,困住了我。以至于这之后的许多年,这下跪的姿势成了我梦魇,一直如盘绕颈间的响尾蛇,让我欲动不得。
我本是不愿意看老屋的。这里交织的爱恨情仇举步维艰天真和气我都不想再见。母亲的隐忍艰难,父亲作为独子在宗族里的孤单孑孓都像夏季暴雨前的潮湿滞闷,让人吐不出气。遗忘,才有新生。那些盘旋在乡间的欺压争吵恶作剧落井下石等等不堪,都随着跨出的脚步,不再重演。按照乡俗,出嫁姑娘有个三朝回门。那天,父母也从租住的房子里再出发,再回了一次,招待过我这个“客人”后,又匆匆离开。自此后,便是大门紧闭,门锁铁锈斑斑,人畜声迹消停。我是暑假成家,村里人迹稀少,略有几个本家的奶奶辈见我经过,出来道再见。傍晚,离开庄子的时候,霞光遍布中,房子像久病的老人,静静地缩在一角,了无生趣。母亲送我到路口。她心情已经平复很多,杂七杂八交代了些什么我已是忘记。我走过转角,回望了一下,心里念到:从此后,再也不回。连同温暖和不堪,连同欢笑和挣扎,一同埋葬在时间的河流里,山长水阔不复见。
真的没回,也没念想。十多年,风平浪静。记忆是个奇怪的东西,决绝虽然惨烈,却是开启新生。在此之后,风和日丽,移步换景,仿佛人生自二十多岁开启。我成家,生娃,开店,工作,阅读,写字,日日两点一线,在鸡飞狗跳里练就出心肠坚硬,那些单纯和天真被稀释得袅如薄烟。人生里,精神的困顿总是可以消解,无外乎放下和漠视,做个糊涂人;唯有物质的荒凉才是实打实的痛。2012年五一放假,姐妹四人从四面八方归来。臾时,各自有了小家庭,枝叶招摇。突然,弟弟提议,回一趟老家看看如何?我突然惊觉,我是有个老家的,那里还有一间房子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字画呢,城南旧事的女主角,眼神清澈,姿态柔软,这个还在不在呢?我伏案写字的木箱子有烂了吗?砍掉了梧桐树栽上的柿子树挂果了吗?那些瓶瓶罐罐碎了吗?老鼠出没了吧?那些日渐稀零的村庄还有多少熟悉的场景?十四年,一个多的年轮里,该有多少的迁移变故呢?
当我再次跨进去的时候,竟然酸涩难忍。面前就是我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那临时撑起来的批厦全然倒塌了,横梁裸露,阴黑腐烂;母亲陪嫁的大衣橱还在,色漆若无;雕花的床像斗拜的锦毛鸡,全然没有张扬艳丽的活气。我们在蒙蒙灰尘中寻找着记忆。蜘蛛网蒙住挂在墙上的筛子,那洒落的鞋子就剩了一只,屋内潮湿的地面已经滋生青草,阳光透过瓦缝,点点跳跃,画面奇特。当年走得慌急,无有收拾,连天接地的杂乱,屋内的陈设大多被挪动。也对,大门早就撬开,稍微能派的上用场的物件也已经被邻人拿走了。弟妹走一间,就站立唠叨一会,在哪偷偷关门打架呢,在哪写字争夺位置呢,又在哪偷偷啃着苹果,舍不得吐皮呢……言语间,当初的年幼欢笑仿佛被挖了出来。我呢?我看到了自己奋力地往墙上粘贴报纸,报纸,看到了自己在角落和母亲做着雕版印刷,直至跫音窸窣,看到了夜幕下,门槛上一个人捧着书,直至眼睛发涩。撇去浮沫,过往如米粒饱满,闪着亮泽的光,点亮了记忆的灯。
我原以为,都不记得的,却原来所有的人生经历都是潜藏的井底油气,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能熊熊地燃烧起来。你原以为的兵荒马乱在岁月的长河里也能被磨蹭的珠圆玉润,没有了扎人的棱角。父亲落寞的镜头还在,他赖以斜靠的桌椅不在了。岁月已老,往事落尘,再次掀开,语焉不详。
拿起笔,语无伦次。在今天再次看自己所写的文字,仍是泪下如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