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向来萧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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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打开我记忆的浏览器,输入“慈母”,搜索结果显示为零。我不甘心,绞尽脑汁调动记忆的所有存储,始终找不到母亲“慈祥或者慈爱”一类的词条。

“和蔼的面容、温柔的话语、轻轻抚摸着我的头……”,诸如此类一系列形容慈母神态、语言、动作的词语,我从来没有亲身感受过,只能千百次地想象。

母亲在我心里:强势,说话大嗓门,脾气火爆,狂风暴雨似的对孩子非打即骂。好在我生性胆小懦弱、听话能干,母亲不论给我分派什么活,我从不敢顶嘴反抗,因此挨打不算多,倒是因为做不到好处经常挨骂。

记得上小学时,家里很穷,冬天没钱买渣灰点炉子,每到晚上,母亲总是打发我提着暖瓶去我称之为“二妈”的家里要开水,穷冬烈风,足肤皲裂,手上冻疮又红又肿,有时天黑路滑又加上手脚冻麻,即使很小心,有时摔碎暖瓶,胆战心惊回到家,母亲骂我“要饭吃压破瓢的货,干啥中用?”,完全不理会你是否烫着了,贫穷的家庭里,暖瓶比我重要,物件比孩子重要。

我是家里老大,每天要开水的任务都分派给我,有什么怨言也得憋在心里,否则轻了一顿骂,重了挨打。

可是每天到点就去,很是难为情,到了“二妈”家门口,迟迟鼓不起推门而入的勇气,提着暖瓶,转来转去,很长一段时间,手脚冻麻,无法忍受了,才硬着头皮进去,以至于每日都惧怕天黑。现在想想,心中的犹豫、羞怯是不是当时弱弱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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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我身材瘦小,比同龄孩子矮,干活却比他们都要多。我家在村子最北面,水井在东南角,我很小就是家里挑水的主劳力。

扁担上挂两只水桶不离地,我把两端挂水桶的铁链在扁担上绕两圈,担半桶水,一路歪歪扭扭,几步一歇,桶里的咣咣铛铛晃出来不少。

可能太瘦小,腰肢软,被身后一外地来的玩杂技的班子相中,一路跟到我家,跟母亲说要带我走,练杂技。不知道母亲怎么想的,没同意。

我模模糊糊知道,过去到村里找的练杂技的孩子,都是家里养不起的。这也许是母亲的爱?不曾问过她为什么没让我走。

                      三

十一二岁的我,干遍了农村里一个成年劳力的活:推磨,瘦小的身躯推动巨大的石碾,一圈又一圈,推到天旋地转;翻地,不及铁锨高,两手攥住锨把的中间部位,使出浑身的力气,手心里全是血泡;推粪,穿上胶鞋,抡起铁锨,臭味熏得我眼泪模糊了双眼,晃晃悠悠推着独轮车,运往自留地;

打药,中午太阳热辣辣,也正是药力发挥最好的时候,小小的身躯背着偌大的喷雾器,站在太阳地里,脸涨得像红蛤蟆;擦地瓜,秋收时节,生产队不到晚上不分地瓜,搬着擦刀,带上手套,漫天星光下,困到一头栽下……

苦干,持久地苦干,村子里大人提到我的名字,都交口称赞:这孩子能干着唻。大人教训自家孩子:你看看谁家的某某,人家干多少活?提着我的小名。那时候的我俨然一个榜样,心里莫名的一阵自豪,此后愈加能干。

                四

贫穷的苦难、繁重的农活,考验着我的承受力,磨砺我的坚强。因此特别珍惜学习的时光,相比田间劳作,学校读书简直就是逃避劳动的享受。

在家里从没有得到过赞美,学校老师给我太多的补偿,每天都能听到老师赞美的声音:“写的字真漂亮,同学们都传着看看啊;课文背得很熟,大家都学着点;应用题全对,太棒了……”老师和蔼的目光,暖暖的,像冬天里的太阳。

每到放学,我在母亲安排下会做一些不想做的事。“家里饭不够了,你到南马道的棒子(玉米)地里掰几个棒槌子,离地边远一点,掰的响声就听不到,篮子上面多盖一些草。”母亲嘱咐着。

到了秋收时节,每个大队里都安排不少巡逻看地的,看到拔猪草的孩子会翻篮子检查,如果偷了粮食会没收篮子且告诉学校老师。我钻到玉米地里,心惊肉跳,瞅瞅四周没人,听不到响动,才小心翼翼地掰下几个,上面用厚厚的青草覆盖。

回家谨慎选好路线,要不就躲在地里等天很黑,巡逻的回家吃饭了,再出来。运气不好就被逮住,母亲骂我:“人家牵驴你拔撅,干啥中用啊!”

我知道,我不干,弟弟妹妹就会挨饿,饿得直哭。贫穷的年代,吃饱饭活命就是理想。况且大家心照不宣都这么做,也没觉得太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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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最难堪的一次,中午去离家最近的地里撸黄豆,和邻居同学一起去的。眼看篮子就快满了,值班巡逻的人看到了,大喊:”干啥的?拿过篮子来。”

我俩吓得趴在豆子地里,巡逻的把我们连筐带人一块交到生产队里。我们站在院里,人很多,我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会儿老师把我们领到学校。老师批评了我俩一顿,叫同学回教室上课,留下我。

“你是好学生,怎么能干这事?这叫偷。”听到“偷”字我哭了。“有什么难处和我说说,看看能不能帮到你。”  我说了家里的情况,老师沉默了,从伙房里拿出一个馒头塞到我手里:“先吃饱饭。”

从此我不再干这样不光彩的事,不论母亲怎么说我,我就是不去,我宁可少吃省饭。一天的中午,舅舅送来一个很小的罐子,他对母亲说有个在饭店干活的亲戚拿回来的油渣(肥的猪肉炼油之后剩下的部分),母亲把小罐放到厨房里就干活去了。

为了省饭,我连续几天吃不饱了。我禁不住油渣的诱惑,偷偷跑到厨房里,从里面插上插销,打开了小罐。真香啊,先把最上一层白白的油脂吃掉,再吃油渣。吃着吃着就收不住嘴了,一直到小罐快要见底。

下午放学回家,一直担心偷吃油渣会败露,结果母亲一直没问,可能她根本就没看小罐里有多少。晚饭我吃得很少,母亲可能习惯地认为是我懂事不肯多吃,其实我今天晚上不吃饭也很撑。晚上睡到半夜里,受不了了,蹲在厕所好久,又蹑手蹑脚回去睡觉。

                        六

老二和我相比就不同了。妹妹倔强,好哭,还反抗,结果经常挨打。

到了上学年龄,她的同伴都去上学了,只有她在家看护小妹妹,她只有六岁还是个孩子,就已经担起看孩子的责任。没办法,家庭情况不允许她去上学。

记忆中,每天这个瘦胳膊瘦腿的老二,头发黄黄的稀少的老二抱着刚刚几个月的小妹妹,围着前面的大队部转了一圈又一圈。

第二年,非上学不可了,母亲告诉她:上学必须带着妹妹,不带妹妹就不能上学。无奈她带着妹妹去上学,当时是复式教学,一间教室里同时有三个年级,一、二、三年级,有时上着课小妹就哭了,她就先出去哄孩子。就这样,二妹每次考试都是第一。

她特别好学,心气儿极高,自尊心强。空余时间向老师借书,自学高一年级课程,她要把晚上的那一年补回来。结果跟着高年级同学考,仍然考第一,老师都很喜欢她。

和我一样,所有的美好来自学校,恐惧、痛苦出自家庭。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认为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每一个回家的时间都是她最难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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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母亲是受苦受累最多的人。她性格不好,脾气暴躁,但她坚毅刚强,不甘于人后。她就像一部开足马力的机器,转动着、轰鸣着,咬牙坚持着,不得片刻休息。超负荷的沉重压垮了她内心的母性柔情,对自己的孩子冷脸恶语,我们都惧怕她。

那时父亲常年在外当兵,她一个人在家种着五口人的地,还带着四个孩子,没有帮手,在村子里多么不受待见可想而知。

但是母亲出门见谁都打招呼,看到谁家孩子都要逗一逗,谁家有事都去帮忙。母亲有裁剪缝纫的手艺,谁家孩子做个肚兜,大人做件上衣、裤子……都去找她,免费的裁缝免费的人工。

时间哪里来?繁重的体力劳动过后,别人都休息了。她都用来给邻居做活了。每一个正午、晚上,机器转动,母亲瘦小的身躯伏在缝纫机上……。母亲的付出赢得了村民的尊重,家里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母亲打声招呼,别人都会伸把手。

            八

小时候,父亲的记忆在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对我说过什么,他为我做过什么,全无印象。他离我太遥远了,就像一个迷,像一团雾,像一个只是偶尔出现的影子。

我和父亲之间的事,只记着一件。在别人看来,可能这不叫事,但在我心里,这是唯一。初中毕业,考上中专,在八十年代是件大事,传遍村子的每一个角落,用母亲的话说总算在村人面前抬起了头。

去县城上学,学校就在父亲单位的北面,两地相距步行十几分钟的路程。三年里,父亲只来看过我一次,时间五分钟。那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时候,父亲傍晚时间给我送来一件墨绿色的秋衣,翻领的,没说几句话就匆匆离开。

领教父亲的脾气,是刚参加工作那段时间。父亲已退休在家。我猜测可能他和母亲半辈子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很少,缺少磨合,互相不适应,因此经常吵架。时有闹到离婚不过的地步。

那段时间,母亲开始考虑我的婚姻大事。我说年龄还小不着急,她说你看咱家这样,你嫁到谁家都比咱家强,母亲着急把我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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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峰回路转,我参加工作后,八十年代末二妹凭借勤奋聪明也顺利考上中专,在村里又引起不小轰动,父母关系缓和不少。再后来弟弟参加工作……

那个年代里,一个农村的薄弱家庭,孩子个个学习出色,跳出农村,吃公家饭吃商品粮,很少见的。一个在村里最不受人待见的家庭,挺直了腰杆。

现在姊妹兄弟都足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养家糊口,在单位上都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受到尊重。母亲的吃苦耐劳,勤劳能干熏陶了我们,这大概是对我们最好的教育吧?

父母现在经常回忆往事,说到我们小时候,他们总像做错事的孩子,母亲经常说:我最对不起的是我的孩子,他们跟着我吃了不少苦,但那时确实没办法……说着一声叹息,一脸泪水。

曾经水火不容的父母双亲,现在相扶相伴;火爆脾气虽偶有爆发,但被岁月的沙石磨去棱角,杀伤力大减,圆润了许多。从没见过他们年轻时的笑容,但在晚年,满足之情时常出现在他们眉宇间,偶尔还会看到两人逗趣。

                    …………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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