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的春天,夜晚的江边,一轮明月淡淡升起,不知名的野花在江畔,石隙中点缀吐芳,真美呀,连日应酬在俗务中的张若虚面对此等美景,脱口而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沉浸在诗意中的诗人没有想到,这一美篇横扫盛唐,开启了大唐诗歌澄澈空明、清新自然的世风诗风。一曲“春江花月夜”仿佛聆听到大唐滚滚而来的新气象。其大开大合的造境手法宛如一股清流,洗净了六朝宫体的浓脂腻粉,把大唐诗风引入到一个昂扬开放,清丽自然的新高度。
唐朝前期的文风继承了六朝浮夸之风,臭名昭著的宫体诗大行其道,文人之间诗歌应酬争奇取巧,以艳情为内容,描红点翠,堆香砌玉,诗歌完全成了腐朽荒淫生活的点缀。建安气质、魏晋风骨早已荡然无存。这个时期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同时入霸诗坛,他们开始把诗歌从宫廷移向市井,从台阁移向江山和旷漠,题材扩大,思想严肃,五言八句的律诗形式由他们开始了初步的定型。明确了审美追求:反对纤巧绮靡,提倡刚健骨气。其诗风的转变和题材的扩大,预示了唐诗未来的发展方向。杜甫诗云:“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个评价既是对当时诗坛基本态度的客观反映,也是对初唐文坛上新旧过渡中四杰成就的高度评价。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魏晋六朝是我国文学由质朴趋向华彩的转变阶段。六朝浮夸之风,争奇取巧也同时促进了诗歌形式及其语言技巧的深化。丽词与声律在这一时期得到急剧发展。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沿用陈隋乐府旧题,一方面在前人的基础上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一方面承继初唐四杰文风理念,推陈出新,去伪存真,使这一旧题突发异彩,获得了不朽的艺术生命。据传《春江花月夜》这个题目,隋炀帝、诸葛颖、张子容、温庭筠均有涉猎,但它们远不及张若虚此篇恢弘大气,脍炙人口。他们或显的格局狭小,或显得脂粉气过浓。可以说将大唐引进诗歌朝代的,也许正是张若虚与他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这些意境是诗家墨客千古吟诵的主题,楼头、思妇、扁舟、游子是文学艺术永恒的话题。在浩如烟海的历史长河中,文人们在抒发这些感情中往往消极悲观,或感物伤情思绪低落,或感怀身世格调不高。纵使华文美章,最终落入俗套。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开门见山,没有多余铺垫,一开始便就题生发,勾勒出一幅春江月夜的壮丽画面:一个“连”字,一个“生”字赋予了明月与潮水以活泼的生命,动态的展现出江潮浩瀚无垠,明月随潮涌生,气势宏伟,磅礴大气,诗情画意信手拈来。“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置身清明澄彻的天地宇宙,人总是孤独的,就像那轮孤独的明月,它在宇宙中何时而来?又何时而去?人生有限,宇宙无穷,对月问天,一丝人生短暂的伤感油然而生。“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此处别开一笔,这是诗人高明的一个地方,也是本诗出彩的一个环节。是啊,个体的生命是短暂的,但人类万物的存在则是绵延久长的,诗人在这里没有沉浸在孤寂绵邈的个人情感中不能自拔,而是上升到对宇宙、生命探索的层面上来,这种哀而不伤的基调源于诗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热爱,也是面对美景的一种良性宣泄,字里行间回响着大唐积极乐观的时代之音。
上半篇通过江畔、明月、江流、沙滩、天空、原野、枫树、花林、飞霜勾勒起一幅幽美恬静的春江月夜图,面对如画美景,诗人的思绪转向更深更远。在有限的生命中,人世间有多少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此句为过渡,着一“愁”字引出下句。“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谁家”“何处”两句设问层层递进,一种相思,两地闲愁的思绪不可遏制的荡漾开来。“可怜”紧承“何处”句,表达思妇对离人的怀念。欲说思妇却说月,悲泪自出。其中“徘徊”二字极其传神,以月喻人,将思妇愁怅和迷惘的内心活动生动地表现出来。“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卷不去”“拂还来”思妇的困扰、忧烦、细腻的情感波动跃然纸上,画面感极强。“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由景及人,以己度人,寥寥数语,怨妇的离愁别恨已写到极致。接着笔锋一转,空间转向远方的游子,引出八句:“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寄身异地他乡的游子春夜忽梦落花飘零,春已半残,可是自己回家的日子还遥遥无期。看那一江春水一浪又一浪地赶往大海,春天随流水而去。明月几度西斜,辉映江潭,渐渐的斜月隐入海雾,一天又将过去,回家的路还是那么遥远。此时有多少游子、离人、怨妇在远隔千山万水彼此思念呢? 也许有人在这轮明月下赶回家去了,思念的人儿还在守着这野浦孤舟,想着远方的亲人。江水东流去,明月永不息,惯看离情别绪的明月把江边花树点染得凄清如许,万千思绪都在那花树上摇曳着、弥漫着。
春、江、花、月、夜、楼头、思妇、扁舟、游子这些文学永恒的主题,在张若虚的作品中大放异彩,焕发了新的艺术生命。诗人将月赋入了复杂的人类情感,初月的朦胧、高月的明媚,斜月的迷离,落月的缠绵, 楼头月的徘徊、镜中月的清影、帘内月的痴情、砧上月的执着,无一不打上情感的烙印。在月的朗照下江流、 江畔、 江潭、江树、江花这些空间的纷繁形景,与春、夜、人的巧妙结合,构成了一幅清雅且夺人心魄的春江夜月图。展现出一幅充满人生哲理与生活情趣的画卷。全诗共三十六句,四句一韵,平仄交替,一唱三叹,前呼后应,江与月这两个主题既回环往复,又层出不穷,通篇语言清新优美,韵律宛转悠扬。在描篇布局,形式技巧,语言声律上将南朝民歌和齐梁声律学的精华完美地糅合在一起。在诗歌发展方向不明的唐前期,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如同光耀千古的一轮高天朗月,继初唐四杰之后在初唐诗风的转变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一轮明月耀千古,在浩如烟海的文学长廊中回头望去,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依然不朽,被称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一生仅留下两首诗的张若虚,也因这一首诗,“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写于2021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