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隐月门
今日一早,因为梁镖头有一个镖单要接,师傅因为声名太响,身价早已不是一般主子能请得起,所以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镖单了。既然有人能请得动我师傅,想必来头不小。所以今日清晨,我打早便来到镖局。
没想到还有比我来得更早的,我到的时候,只见镖局门口已然停着四台大轿,十六位轿夫恭敬地站在轿子旁。在轿夫前面站着八位身形彪悍的仆人,不过都低着不敢抬头。
在前面站着一位老者,正在阅兵似得意地看着自己的队伍。他身上穿着亮丽的绸缎长袍,上面绣着甚是精美的祥瑞图纹,手上戴着七八颗镶着宝石的戒指,手里拄着一根光滑发亮的梨花木拐杖,上面嵌着一颗硕大的玛瑙。独自颔首一笑时,想必老人家牙齿早掉光了,露出了满满的金牙。
「这个录葛老头,要是出镖时穿成这样,不明摆着告诉贼人来劫你嘛?」看着这老头的富贵模样,我心里忍不住暗暗骂道。
老者看到我走过来,原本傲气的脸色突然变了天,忙不迭一脸堆笑地迎上前来,「哎呀,许大师傅您咁早就来了?」,老者伸手就要扶我,「辛苦晒师傅啦,也不知梁镖头到了未?」
我赶紧把手臂缩回来,一个好好后生仔给老人家扶,到底不太好意思。我也没有多和老人家寒暄,径直往镖局大门走进去,心里还暗暗纳闷,我和这老人家素不相识,他是怎地认得我?但也罢,以镖局在外的名声,这不是件多稀罕的事情。
我走进镖局一进门宽阔的习武庭院,穿过正中间的大厅,走过门廊,来到镖局的后院厅堂,坐等着师傅起身。师傅平日里便起居在镖局之内,醒来必定会到后院厅堂喝一大碗糯米糟,吃下几笼都德酒楼的虾肉小笼包,再食下一大块聚隆包子铺做的黄金糕,然后啜几杯凤凰单纵茶叶清清口。这不奇怪,虽然师傅已经年过不惑,但习武之人胃口总是很大的。
大约等了大半个时辰,后院门廊入口处传来一声爽朗的笑声:
「啊哈,老六你倒来早了!」
我转头一看,师傅穿着一身绣着旭日猛虎的锦袍、腰里系着八马齐奔图案的腰带,大步踏进了后院。我赶忙起身迎接,但师傅挥一挥手示意我坐下。仆人们快速在台子上摆好了糯米糟、小笼包、黄金糕和一泡茶。师傅端起了糯米糟,咕咚咕咚一口便干完了一大碗,随后一把抓起了黄金糕咬了一大口,边嚼边跟我说:
「师傅我老久未曾接镖单了,今次东家是城南富商王大员外,他出重金请我去押镖,我念着还是俾王员外个面子去一趟。现在老大老二老四都出去走镖了,你和老三、老五就跟我出一趟镖吧!一阵我们先去城南拜访下王大员外。」
我当然是满口答应下来。虽然跟着师傅一年了,但因为师傅接镖少,我也并不多与师傅出过镖,这样的机会自然是十分难得的。
早饭毕了,师傅一拍大腿倏地一下起身,健步往大厅走去,我也急忙跟上。大厅里三哥、五哥早已经在等候了。
门外老者看到师傅出现,赶紧向镖局门口两位守卫大哥哈腰点头,然后拄着乌木拐杖踉踉跄跄跑进门,径直奔向大厅,拐杖上硕大的玛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老者见到师傅,赶忙俯身行礼,一脸堆笑地问好:「梁镖头今天身体安好?王员外托我向您转达问好……」
师傅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直指着门外轿子问道:「准备停当了吗?好了就出发吧!」
然后也没有看老者一眼,从大厅椅子上站起,快步迈向门外。我们入座后,老者赶紧招呼起轿,十六位轿夫迅速抬好轿子走起来,八位仆人四位在前开道,四位在后清场。我毕竟少见惯大场面,觉得为了请镖师动用这么大阵仗,还是颇有几番奇怪。
我们一路畅通地穿过街道集市,来到了城南王员外家。
不想王大员外早已等候在宅子大门外。这王大员外也算得上是广州府四大富商,名下经营着钱庄、酒楼、药局、茶庄、瓷窑等诸多产业,平日里门前车水马龙,甚至府城大官员们也常常亲自登门拜访,可谓富甲一方。我虽然素来知道师傅梁镖头的名声响亮,但我们毕竟是拿钱办事的差使,人家都是出钱的主儿。我从没想到为了请个镖,王大员外竟然亲自毕恭毕敬地守候在自家门口。这可倒真是活久见!
师傅下了轿,与王大员外一番简单寒暄,员外便请我们进屋休息。进屋后我们坐到了王宅的大厅中,王大员外把主位让给了师傅,自己退到了厅堂中央,也不坐下。仆人们斟茶倒水自是不表。
倒是师傅率先把话挑明了:「王大员外此番请我们来,不知有何事相托?」
员外先是应和着笑了笑,然后便把事情的始末说与我们听:
原来,王大员外今月要启程前往福宁府谈一笔交易,路途大约十余天。原本十来天的路途也不算什么,不过像员外这种富名在外的贵人,自然有不少贼子打主意,有的为钱,有的为人。但对付一般的毛贼,请镖局里的普通镖师也没有甚么问题。但偏偏这一次却收到了隐月门的信。
听到「隐月门」这三个字,我的心不禁咯噔一下,三哥也下意识地咳了两声清清喉咙,就连久经风浪的师傅,也稍微往前挪了挪身子。
隐月门是岭南地区出了名的刺客组织,向来是各大镖局的心头大患。这个组织已经存在了上百年,专门接济孤苦流浪儿进行抚养,打小练习各式暗杀术,无论刀法、暗器、毒药、轻功、夜遁,各式奇术皆严格训练。更令人胆颤的是,隐月门成员们有缜密周全的布点随察能力,等候时机之耐心如卧蛇一般,往往待守卫者露出破绽之时方才动手。
由于隐月门的成员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出身,没有家庭、名利的羁绊,故行事时视死如归、毫无顾忌,只忠于肩上任务的执行,为此可以不顾个人之安危。这习武之人,最怕这类不惧生死之徒。譬如你一刀向他人腰部砍去,料定了对手会起刀格挡,如此方能判断下一着如何出手。要是对手丝毫不考虑自己的性命,硬接你一刀,同时起手便向你砍来,那可谓防不胜防。
你若要问如此可怕的组织,岂不是无人可挡?若果真如此,那镖局也早已不用开下去。
所谓一行有一行的行规,虽然隐月门如此秘不可测,却也有自己的考量。隐月门百年来有三大规矩:
刺杀之前,必须事先书信告知被刺杀目标,让目标有时间准备防范及后事(更多是后者),此其一。
刺杀时期从开始之日鸡鸣起,至十五天后日落时终止,若被刺杀者得以存活,此后亦不进行刺杀,此其二。
刺杀时仅出手一次,若一次出手不成功,亦不再次出手,此其三。
有这三层规矩,镖局只需要防下在十五天内的第一次刺杀便足矣。虽然这依旧是极难做到的事,但毕竟不至于全无可能。
据镖局里最老一辈镖师的传言,隐月门的开山之人深谙做生意的道理,无论镖局、刺客,都是拿人钱财为人办事的勾当,说到底都是生意。既然双方都是生意往来,那便互相要有个分寸,给对方留个面儿。如果隐月门永远得手,镖局和官府必然不会坐视不管,最终必然联合各家势力围剿隐月门,那刺客这门生意也终将不保。故此,隐月门开山之处便立下了这三条规矩,百年来未曾违背。
所谓镖局亦如是。若镖局次次走镖成功,多少山贼、土匪、地头蛇便没了生计,所谓狗急跳墙,末了还是要疯也似来劫镖,最终吃苦的还是镖局。所以镖利小的单子大镖局往往不接,或者偶尔卖个破绽给到熟络的山贼。
镖局、刺客、贼匪,说到底都是一门生意。外地人常言两广地区人精于生意,此言亦非虚矣!
此外还有一层,由于隐月门执行暗杀时皆以性命为诺,每个成员又都是从小辛苦培育,如果轻易接下暗杀的刺单,那岂不亏哉?因此隐月门的报价皆高得令人咋舌,别说平常人家根本支付不起,就连普通的达官贵人,如果不是世代家底殷实,雇佣一次暗杀也足以耗尽家财。是故,隐月门刺客在江湖上甚少出没。
然而此番王大员外既然接到了隐月门的刺杀告知,想必背后必然有人出重金欲买下员外的项上人头。王大员外富甲一方,他的对手想必也是家财万贯,能雇得起隐月门的刺客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虽然隐月门有三层规矩,但由于其成员向来训练有素,刺杀成功的情况亦十有八九。虽然王大员外一辈子深谙做生意的道理,但到头来这桩生意的目标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却又不情愿把自己的人头随了这单生意。
所以此番重金聘请我师傅前来,表面聘的是我师傅,实际上买的是他自己的性命,这也难怪要对我们如此毕恭毕敬了。
师傅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虽然听到「隐月门」亦觉有些棘手,不过如果不是棘手的镖单,又怎么需要惊动他亲自来接呢?所以虽然我和老三倒吸一口凉气,但师傅脸上几乎看不出半点波澜,面上依然带着镇定与傲气的神色。
王大员外还想多说几句感谢的客套之语,却被师傅挥一挥手打断了。
「王大员外,请你把隐月门的告知信读给我们听听。」
员外应声慌忙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张信笺,小心翼翼拆开笺封,捧着信纸手还不住地哆嗦。也怪不得员外懦弱,这几乎是一封宣告他性命终结之信,一般人谁能泰然自若?
「这是那天我坐在书房间写字,突然窗外飞入一道阴影,我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把飞刀,尾部系着一封信笺……」
师傅不耐烦地咳了一声以示打断。王员外赶紧读出信笺的内容:
「王员外敬启:
仆受人所托,嘱仆不日须取阁下性命。仆虽惶恐备至,然受托于人,终无奈行此违心之事……」
师傅轻蔑地冷笑一声。
「闻阁下将启程福宁,特此来告。自阁下启行之日鸡啼起,至半月后落日之时,舟车途中凡十五天,此为仆刺杀之日……」
师傅敲了敲坐着的太师椅把手,边敲边闭着眼睛点头。我知道他在盘算启程、途中、十五日时可能经过的地点,也在考量途中可能出现的破绽。
「虽如此,然仆止行一刺,誓不复刺,此亦足以使阁下宽心。愿阁下行前妥善安顿诸事,仆再叩首……」
就连我也不禁心里暗笑,明明是一篇刺杀通告,却写得如同官府文书一般客套。不细听内容还误以为是学究迂腐之语咧!
王员外已经读完信的主体内容,大概想到既然要读就整个读全吧,于是顺着把结尾的落款也读了出来:
「隐月门落梅风 敬上」
我听到这个落款倒不觉得有什么蹊跷。但见师傅突然噌的一下跳将起来,一把从王员外手中抢过信纸,从头到尾看了又看,好像不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样。我和五哥毕竟年纪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转眼扫了一眼三哥,只见三哥面如死灰,嘴巴不禁在打颤。三哥跟了师傅许多年了,什么风雨没见过?我却从未看见三哥做出过这种表情。
更准确来说,不仅三哥,连师傅脸上也覆盖满了这种绝望的表情。屋子里大家都不说话,在沉寂的半晌过后,师傅把信纸重新叠好,递到了王员外的掌心,然后退后两步,低头鞠了个躬:
「对不住了王大员外,这一镖我接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