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 long, amigo. I won't say goodbye.
别了,我的朋友,我不会和你说再见。
在一部推理小说里,我们会记住三个名字:书名,作者的名字,和侦探的名字。
那么哪一个名字是最为核心的记忆点呢?当我们日后回想起看过的某一个惊心动魄的案件,谁将成为是我们脱口而出的那一个名字呢?
说到《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我们会想到夏洛克·福尔摩斯;说到《东方快车谋杀案》,会想到大侦探波洛;说到《漫长的告别》,那就是菲利普·马洛了。
马洛是谁?
马洛是钱德勒笔下的私家侦探,活在1934至1958年的犯罪世界之中,于洛杉矶开设一家私家侦探社,未婚,“抽太多烟喝太多酒”,不介意挨揍也不介意出手打人,但善良,正直,敏感且高贵,如同是末世中的一名骑士。所以说人贫穷,抽烟喝酒就不见得是不高贵,卓别林默片中的流浪汉如此,菲利普·马洛亦如此。
《漫长的告别》讲述了一个酒鬼和一个侦探的相遇,伦诺克斯为马洛送来一张五千美元的巨额美钞作为告别的礼物,然而其后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的谋杀案件让这次告别变得绵延且迷雾重重。这里,男人们是虚伪的外强中干的,女人们是美丽诱人的却也是危险的。而侦探马洛,是一个于周遭格格不入的独行客,冷眼旁观罪恶的世界,坚持心中的正义,愿意为陌生人出头打抱不平而且百折不挠。
作为一部推理小说,《告别》并不以诡计擅长,可以说推理的部分并不复杂。相较于推理的部分,它的文学性更加强烈,或者说这就是一部侦探版本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是诞生于美国文学黄金年代的一颗璀璨明珠。
在今天的书评家眼中,马洛已然成为了美国文学史上一座里程碑,是冷硬派私家侦探的先驱者,推理小说史上“美国革命”的代表人物。
美国革命
19世纪中期,爱伦坡写下的《莫格街谋杀案》被公认为是侦探小说的鼻祖。自那之后,这一小说类别一向被看作是“聪明人的游戏”。它如此的工于心计,富于诡计。是“上帝之手”布下的重重谜题,等待着读者们抽丝剥茧去挑战。
然而从上世纪的二十年代开始,美国的推理作家们终于厌倦了传统古典推理的那种“一具尸体,一点蛛丝马迹,人人看起来都像是凶手”的纯粹逻辑游戏,他们宣称在真实的世界里,真实的犯罪与谋杀从来都不是如此。是时候让推理小说从“世界是个大舞台”,走到太阳底下的残酷大街上来了。于是与old money们矜持的贵族气息所大相径庭,美国的侦探们更具有西部片式的硬汉情怀。他们握笔如刀,雕刻着礼崩乐坏的末世里一个个冷峻严肃又偶尔温柔的形象,就像一杯美式咖啡,苦涩尽头若有甘甜。
钱德勒的小说总是在一开始就明白揭示出,最好的世代已经过去,最好的美国梦已经破碎,最好的价值观已经被玷污,最好的人们也已经逝去。掌握着权势的富人们冷酷残忍又居心险恶,普罗大众只是游荡于大街暗巷中的一具具躯壳。人们丧失了信仰,灵魂已不再完整。这正是美国犯罪小说看待现实的基本视角,也是半个世纪以来美国犯罪小说的哲学根基。事实上,他们那一代的美国作家们大抵都是如此。西奥多·德莱塞的《美国的悲剧》如此,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亦是如此。
这是一组试图在末世之中的反复思索,不仅仅是逃进书房来一场智力游戏的片刻小憩。
时代的刻印
从二十世纪20年代开始算起,人们刚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杀戮中惊醒,在短暂的复苏与纸醉金迷的疯狂之后(爵士年代),猛然跌入了史无前例的全球经济大萧条。尚未平复,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八千五百万人因此而丧生。其后便是美苏两大阵营间漫长而压抑的冷战,如同高悬于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这一代人所经历的日子里,所有安稳的,过去人们所怀念的、津津乐道的美好事物全然不复存在。过往对万事万物的理解和信念也尽然被颠覆,人们站立在文明的废墟中痛苦思索着:生命到底是为了什么?家庭,社会,国家的意义又是什么?
福克纳在他的诺贝尔领奖词中说道:“我深信人不仅仅只是能够忍耐,他也将得胜。人之不朽,不止是因为它是万物中唯一具有永不耗竭的声音者,更是因为他有灵魂——是人能同情,能牺牲,能忍耐的灵魂。”
雷蒙德·钱德勒从来不甘于仅仅是写出一个智慧的迷人侦探,当读者投影于这个形象时可以短暂获得精神上的伟岸与幻梦般的快乐。他下定决心要打造出一个高贵的灵魂,他的外在可以是潦倒的邋遢的,他的肉体也并不十分强大,总是被现实(或者黑帮)殴打至鲜血淋漓,但他的精神却始终是高贵的。这是他能提供给这个茫茫世界的一点救赎,一个英雄,一个完整的人。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必定是最好的男人,在其他的任何一个世界里,他也会是一个足够好的男人。
罪恶世界里的浪漫诗人
虽然作为推理小说来说,《告别》的推理部分并不能称得上“十分精彩”,但小说的文学性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缺点。作者笔下的世界有着电影画面般的元素:突然失踪的神秘男子,生活糜烂放荡的富家千金,暴力却无能的警察,冷血且残忍的黑帮。每一个出场人物都富有神秘,带着自己背后的故事,但只言片语中却足见他们心中的贪婪,冷酷,沉沦,颓废。每一个人都是残缺的,不完整的,他们共同在这个末世里以生命为代价上演一出鲜血铺就的悲喜剧。
钱德勒的文笔简洁而精准,小说的整体进程明快有力,丝毫不拖泥带水。同时饱含诗意。比如:
“别了,我的朋友,我不会和你说再见。我在那个字眼尚有意义的时候曾经对你提及,那时候我们所说的再见,悲伤、孤独而决绝。”
又如:
“法国人有一条谚语,说的就是这种感觉。那群混蛋为每一种感觉都发明出一条谚语,他们的话永远是对的。我们每说一声告别,就是在死去一点点。”
作为一本通俗小说来说,它有着一个不算糟糕的故事,一个不令人生厌的主角,和不期而遇的诗意情怀,多么适合在一个阴冷的天气里,为自己不健康的嗜好找到一个很酷的借口,一半金酒加一半青柠汁,这是书中马洛最爱的“螺丝起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