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

宛如一股血液贯通皮肉深处的脉搏,历史的东风沿着这条寂寞的小路穿行而过——刮过岿巍皓魃的大汉,掠过兵荒马乱的魏晋,闯过瑰丽雄奇的盛唐,飘飘洒洒越过千年,从繁华的笙歌之都扬入苍凉的西域大漠,掀起行脚僧人破旧衣袍的下摆,合着商队前进的节拍,混着驼铃清响的韵律,撞碎鸣沙山下泉水的波面,吹散敦煌楼头落日的晚晖。

“角声吹彻梅花,胡云遥接秦霞。白雁西风紫塞,皂雕落日黄沙。”

湛蓝晴空,云卷云舒;大漠西风,孤雁东渡。

没有春满绕堤的依依杨柳,没有秀妍盈波的瀑布湖泊,没有旖旎俊俏的朱楼丹阙,敦煌是华夏土壤上一个被夏季风和海洋同时遗忘的孤儿。唯有热情的阳光肯花费唇舌,说动那沉默千年的高山冰雪,喂给他几许清凉的乳汁,滋养起这块黄瘦皮肤上的寸寸碧草、棵棵杨树。

可当那个叫做张骞的小伙披荆斩棘地走出了一条丝绸之路后,偏就是这样一个不被上天眷顾的贫寒之地,打开了文明得以交汇的阀门,成为了连通古老中国与西域诸国友谊的关阙。

是宿命指引亦或是运气使然?让敦煌在那些寄意遥深的浩渺岁月里,能够融汇起来自欧洲的货物与文化,来自中亚的语言及文字和来自印度的宗教与艺术——

粟特文、回鹘文、梵文等在千年的纸卷上舞动出行书的流畅或是隶书的张扬;宫廷舞、胡姬舞、飞天舞等在岁月的尘土中旋转出裙装的妩媚或是裤装的飒爽;琵琶、羯鼓、古筝等在历史的维度中交响成蛮调的激昂或是云瑶的清越。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不愿去想象那些野心勃勃的商人是怎样贩卖珍贵的珠宝和华美的绸缎,也不可能再听到他们得意的欢笑和口袋里叮当作响的银钱。历史的巨轮推翻了一个又一个朝代,那些有关于利益的繁荣,最终只能是破碎、掩埋。

将这座城市的皮肉被揭开,绵延千年的文化筋脉就历历可现。从那个虔诚的月樽和尚遥看到沙海边际圣洁的佛光开始,三危山的崖壁就不再寂寞清闲。从魏晋到隋唐,从隋唐再到宋元,那些有着佛教信仰的人儿,上至天子,下至黎民,不厌其烦地开凿出一个个洞窟,描绘出一幅幅壁画,雕刻出一尊尊彩塑。那释迦牟尼涅槃时超凡安然的神态、那千手观音微笑时温柔慈悲的眉眼、那礼乐长鸣鲜花漫天的极乐净土、那精致娇媚的调皮飞仙……无不显示着中华先祖高超的思维智慧和艺术手段。

可当后辈用饱含惊羡的目光瞻仰这些瑰丽的艺术作品时,那留存于《敦煌遗书》中的短诗却令人心颤——

“工匠莫学巧,巧作他人使。身是自来奴,妻是官家婢。”

不知为了这秀丽辉煌的艺术宝窟,奉献了多少画匠的英才?又不知这一根根如花的妙笔之上,流淌着怎样的命运辛酸?

仿佛是一声长长的浩叹。

一艘艘海船越洋而过,天朝上国宣扬国威的货物上也不用再沾染黄沙的况味,这条曾经辉煌的路上彩带,这座春风难度的边陲小城,这个神圣美丽的佛国世界,终于被忘却在嘉峪关之外。

宛如一鞭抽醒了心脏里深眠的痛感,当西方探险者的皮靴踏上这片苍凉的大漠,从敦煌的怀抱里欺骗或是掠夺走一箱又一箱的文化瑰宝时,古老的中国满目疮痍,衰朽的政府孱弱无力,那冷峻挺拔鸣沙山好似一夜苍老,闭着双眼嘤嘤作声,流下一弯深邃的泉。

也不知是哪个文人,对着苍茫的大地,对着千年的光阴,空骂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仿佛又一声长长的浩叹。

“斯氏伯氏去多时,东窟西窟亦可悲。敦煌学已名天下,中国学人知不知?”

光彩过了,苦难过了,经历了太多世事沧桑的敦煌也终于沉默了。大漠里的孤烟、蓝天下的训鸽,当玫瑰色的晚霞染上一座座破败烽火台的背脊之时,一个个年轻的艺术家骑着骆驼缓缓走来了——常书鸿、段文杰、樊锦诗,这一位位离乡背井的人儿前赴后继地将自己的青春献出来。这是富强起来的祖国母亲在含着泪水请求这个没有被自己保护好的孩子的原谅,想让他重新天真烂漫。

敦煌,曾经是丝绸之路上的一颗明珠,如今,她更像是一只涅槃重生的金色凤凰——巨大的沙漠是她的双翼,流动的阳光是她的毛羽,澄澈的月牙泉水是她的明眸,而西风吹过鸣沙山时的音响,就是她在仰着脖颈骄傲地长唳。

“万里敦煌道,三月雪未晴。送君走马去,遥似踏花行。”

我也想乘轻骑一匹,随着那股东风的痕迹打马前行,闯过历史的烟尘,踏过千里的雪渍,奔赴至鸣沙山下,听那一声又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时,我定要对着三危山上的洞窟深深地鞠躬。

那时,我定会对着三危山前的墓碑深深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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