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 林水)
人生是艰苦的。对不甘于平庸凡俗的人那是一场无日无夜的斗争,往往是悲惨的、没有光华的、没有幸福的,在孤独与静寂中展开的斗争。……他们只能依靠自己。
——罗曼·罗兰
在中国当代画家群里,冯冰的经历最为传奇。一个艺术家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一切,都被写入了自己的人生。艺术家、职业画家,对冯冰而言,既像是劫后的余生,又像是命运的馈赠。
赌海余生:被艺术成就的又一生
“头顶惊长五个旋,琴棋书画集一身,演艺文体怀绝技,方言口才如家珍,德优貌岸真君子,世间稀有造化人。”
初见冯冰,你会颠覆自己内心对于艺术家形象的想象,面前这位年届古稀,体格健硕,肌肉十足,双目炯炯,活脱脱一位健身教练和武打明星,同儒雅、内敛、细腻的艺术家格格不入。
伫立在他的作品面前,你会被难状之景的视觉冲击所震撼,恍悟到艺术不只意味着美,更意味着力量、爆发、喷薄。优美的是艺术,壮丽的是人生,孤傲、勇猛、刚毅的气场,可以刺破人世间与艺术界的温情面纱,挣脱所有束缚自我的套路,成就艺术化的人生。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温室里养不出参天大树,冲击力只有依赖爆发力才能完成。
在美学上,“崇高”一直是与“优美”并行但有区别的审美概念和标准。人们欣赏悲剧,不是因为其精致细腻,而是源于内心深处的震惊;华山的险峻、惊涛拍岸的海浪之所以能为我们欣赏,不是因其让我们舒适,而是造成我们的恐惧和崇敬。引起人们崇高感的对象,有的是因为体积和数量的庞大,有的是因为力量的刚猛、剧烈的冲突、现实的张力。
冯冰,1952年生,祖籍陕北、生于青海、户籍佛山、定居北京。现任全球CEO中国区终生会员,法国美协会员,两岸文化交流协会理事。
他曾在青海湖海军基地当过兵工,下过乡、经过商,弹吉他、下围棋,甚至还拍过电影。他臂力惊人,1996年在广州市举办的全国腕力公开赛上,获70公斤级第七名。他还在电影《叶剑英》中饰演民国时期的湖南省长程潜,围棋、摔跤、拳击、游泳,样样皆通。他还是个语言天才,各地方言,苏州话、上海话、四川话、山东话、广东话、湖南话,脱口而出,一段话可以穿插各种方言一气说完。
读过毛姆小说《月亮和六便士》后的人都记得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着了魔似的突然喜欢上艺术,放弃了平凡而优裕的证券经纪人生活,抛妻弃子,把生命的价值全部注入绚烂的画布,永远献给了如梦如幻的南太平洋塔西提岛。
冯冰的经历有几分相似,但对他而言,艺术不是主动的追求,而是天命的选择。与其说冯冰选择了艺术,不如说艺术选择了冯冰。命运女神的纺车编织了他的苦难,缪斯女神的闪电击中了他的灵感,魔怔似的奇幻人生就此开启。过程的痛苦,只有自己当时能够体味,破茧成蝶后,才能品赏渡尽劫波后的甘醇。
他的一生可以说是造化弄人,他的艺术可以说是造化成就。
改革开放后,冯冰在西宁做生意,后携款带妻小到广东创业淘金,创办运动品牌服装加工厂,300多名员工,200多万元年纯利润,企业越做越大,1998年已经拥有千万资产。
冯冰回忆:那时做生意太顺了,只要有钱就能挣,想寻找点其他刺激,现在想来,却像噩梦一样。
从千万家产到一贫如洗,从幸福美满到妻离子散,噩梦的肇因就是赌字。广东人喜欢下围棋,下棋都要带点彩头,冯冰迷上了下棋赌钱,从小赌到大赌,输掉了几十万。
1999年开始的7个月,从广东到澳门,从缅甸到泰国,冯冰输掉了万贯家财,也被开除了“家籍”,与妻子离异,从此一无所有。
如果你看过白百何主演的电影《妈阁是座城》,里面赌客的悲欢离合,都是人间的现实场景,世事如棋,生活本来就比小说还小说,比戏剧还戏剧,比电影还电影。
2002年,凤凰卫视《冷暖人生》专门为他作了一期节目《赌海余生》,讲述了冯冰跌宕起伏的坎坷人生。
过山车般的大起大落,让冯冰付出了代价,也让他大彻大悟。天地间什么最珍贵,什么有意义,什么需要坚守,什么需要战胜。从一马平川的阳关大道,跌入布满泥泞的荒野,冯冰在绝望中寻找希望,重新站起、出发、呐喊、释放,开启了被艺术捕获的第二人生。
藏獒:魔性、神性、人性
人生是一场无休止的激烈战斗,而生活,总会为自己开辟前进的道路。
强大不是因为你赢了,而是输了千百次后依然继续前行。
青海,生他养他的大西北,在冯冰走投无路的时候,以博大的胸怀重新接纳了这个浪子。1969年,17岁的他在青海湖从事发射基地调研鱼雷的工作。2000年,48岁的他在青海美术家画廊打工,仗着年轻时的书画功底,进入了职业书画的道路。
30年物是人非,30年悲欣交集。真邪?梦邪?梦幻泡影,如雾如电,大彻大悟后的冯冰,似乎找到了人性和心灵的投射。
冯冰开始养藏獒、画藏獒,他的命运,同藏獒奇迹般地联系在一起。上苍为他选择了藏獒这一特殊的绘画题材,将人獒之谊化为永恒的艺术之缘。
来自中国青藏高原的藏獒,有着几千年的历史,是藏族历史的活化石,被视为“东方神犬”。“獒”字是由“敖”字加上“犬”字组合而成,诠释了藏獒高傲甚至有些冷漠的性格。对于自己领地之外的事物,藏獒一般不感兴趣,然而藏獒的忠诚和战斗精神世所罕见。高原人常说:一獒能敌九狼,藏獒对待主人高度忠诚,对待朋友经年不忘,对待敌人绝不退缩,一旦投入战斗,结局无非两种:胜利或者死亡。
藏獒代表某种干净的神性:铁骨铮铮,却又独善其身,为适应草原生活而铸就孤独冷傲与忠诚勇敢兼具的性格;不欺凌弱者,不自我膨胀,永远甘做一方净土的守护神。
从雅鲁藏布江到青藏高原,从喜马拉雅山的皑皑积雪到塔尔寺的酥油花,雪域的神圣纯净属于古老年代的记忆,藏獒不是一种简单的动物,而是古典时代的最后见证者,是高原人至今还在信守的一份友谊承诺,是历史从当下退隐的原生态记录。在这个奴性泛滥、人性异化的年代,藏獒独立苍穹的神俊与潇洒,颇能看出些许挽歌的悲凉。
重回青海,冯冰深深爱上了高原圣地,大爱与包容给他以正义,给他以智慧,给他以勇气,给他以信仰,他的艺术追求有了方向。
藏獒之于冯冰,一如李白诗中,“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冯冰对于藏獒的摹写,颇有唐代画家张璪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味道,外部世界与内在自我找到了完美的契合点。
冯冰画藏獒而不拘泥于藏獒,而是融入艺术家个体的情感、思想和寄托。
冯冰头顶有五个旋,每个旋代表一种才能,又代表一份执拗。
除了愣头青般杀入艺术战场的斗犬精神之外,冯冰还秉有一种特殊的獒性,那就是对于尊严、责任和忠诚的热爱,要高过对于金钱、名声乃至艺术本身。
他笔下的藏獒大体可分为两大系列:一是纯粹的藏獒肖像,一只藏獒或熟知占据画面中心,如《大爱无疆》、《五獒神威图》、《王者之峰》《好运来》,这一系列又可分动态和静态两种,或跃或卧,或喜或怒,显得憨态可掬而又不失勇猛:
二是组图中的藏獒,与人相依相伴、融洽无间,《卓玛的心愿》中,藏族女孩胆怯而又顽皮地喂藏獒肉骨头,藏獒则做出一副扑杀猎物的表情予以配合,《西域风情》中一轮远山红日,藏獒陪着牧民悠闲放牧,《高原人家》则描绘了暴风雪来临时藏獒协助牧民赶牦牛回家的画卷……在这些定格的画面中,藏獒是高原人的朋友、伙伴和兄弟,其忠诚是一份无言的承诺。
他被人大原副委员长田纪云称为“中国画獒第一人。”
在携藏獒系列作品参加巴黎画展并荣获大奖期间,有位美国参展者对冯冰如是说:你的作品像你的人一样热情洋溢,气质非凡而刚毅。
他的作品以魔性直抵人性,触发到人心深处最脆弱的神经,继而蔓延至思想,升华心灵,让我们接近于体悟神性,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说出了精神的三种变形:由骆驼变为狮子,再由狮子变成婴儿。骆驼代表承受,坚韧、负重;狮子象征抗争,勇敢、凶猛;婴儿则意味着重生,升华、超越。冯冰和其笔下的藏獒,都正处在精神由狮子向婴孩的转变过程中,既有气吞万里的猛兽气质,又有婴儿般的憨态可掬。其实,人生如骆驼般艰苦跋涉,热爱艺术,张扬自我,成为富有战斗精神的狮子,最终实现新生和超越,这就是艺术与生命之间的本然联系。
在中西方的绘画传统中,画家与他所表现的对象之间往往是有心灵默契的,无论这一对象是有形的、无形的、有灵的、无灵的,这也是一切大画家和大作品的必备素质。清代画家石涛曾有过动情的一段论述:“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
藏獒,就是冯冰的山川。
江湖泼墨:只和自己争高下
生命如歌,冯冰的艺术人生走过了漫长的岁月,经过沉淀终于水到渠成。
如何评价自己的艺术风格?冯冰说:我愿意把自己的画作比作先秦诸子时代佩剑的侠义之士,除戏弄水墨之外,又怀有怜苍忧国之情怀,让本该安逸的生活添上一些悲伤之感,那些人生的繁缛是我尽量显露的锋芒,偶尔弹剑而歌。
冯冰从来不是一个封闭的人,他总在尝试了解新鲜事物,拒绝给自己设限。
艺术以别样的方式闯入了冯冰的生活,冯冰又以别样的方式改写着艺术的规则。
我们看过太多的年少成名、一帆风顺,太多的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太多的柔弱矫情、缺少真实,而今的中国画坛,终于呈现出一位铁骨铮铮、充满阳刚之气的真汉子。
冯冰藏獒题材的作品,无论是组图还是特写,作品多以泼墨、点墨和渲染手法为主,很少精雕细画,更接近传统中国画风。
冯冰说:画任何东西都要超越现实,否则所画的再像也不过是个匠人。大写意浓缩了素描的净化,这是中国画的最高境界。
画家所表现的不是静止的藏獒,而是运动、奔跑、嚎叫甚至思考着的藏獒,不是简单的再现,而是画家与藏獒对话的表现,所以寥寥几笔便让活的藏獒呈现在画面之上。
《坚守》中,湿墨重色加渲染的方式描绘了藏獒的轮廓,干墨立峰突出犬毛的飞扬,写意重墨色块中,闪亮双眸直抵人心,眼神坚定,布满了英雄的沧桑和悲怆。
冯冰的画法得到了艺术界的认可。
2008年,卢浮宫,在每年一度的法国艺术沙龙展上,在世界近三十多个国家600多幅作品中,冯冰的藏獒画一举夺得铜奖,冯冰由此成为中国第二个法国美协会员。
法国美协主席说,冯冰的画充满了浪漫的中国色彩和元素,而且形态可掬,墨法自然,有梦幻般的感觉。法国美协秘书长和副秘书长每次转到冯冰的绘画时都会眼前一亮,他们在冯冰作品上窥见了东方美学的神奇魅力,用简单的水墨就能泼洒出如此美丽的图案。
陈传席说,在冯冰的绘画书法进程中,我看到了天赋所发挥的作用是如此强大。
吴欢说,冯冰先生除了画藏獒之外,他的马及动物画也是目前中国画中最好的,有笔有墨,形态各异。
他笔下的动物动感十足,充满生活气息。无论是小憩或是捕食,无论是回眸或是聚首,往往带给观众扑面而来的一种感觉,一股气韵,超脱了一般意义上的线条或骨架。
《五牛奔腾图》中,不一样的墨度,不一样的色调,不一样的力感,烘托出生命的活力与激情。一团团厚重的黑色之云,传递出雪域高原的视觉冲击力。
那幅卓尔不群的《马》,以梦为马,以墨为马,不拘泥于形似,而传递其风神。
《青藏野牦豪气壮》中随手挥墨点出的牦牛豪气干云,《尊者》中的雄鸡仰天长啸的那份自鸣得意,有意思的是,这些动物的眼睛尤其突出,犀利的眼光仿佛穿透了世俗,看明了真相,透着些许幽默、饱经沧桑之后的淡定甚至玩世不恭,颇有颊上三毛之妙,传递出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还”的意境。
克莱夫·贝尔说:艺术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分析形式背后的意味往往能带给欣赏者新的启示。
冯冰的笔法,能窥见清代吴昌硕花鸟写意的痕迹,也有些徐悲鸿画马和齐白石画鸽的味道,也让人想起八大山人度尽劫波后勾画出的呆鸟野鹿。
冯冰的创意在于,所用墨色种类更少,浓淡层次更多,或以浓墨重彩,或以淡墨渲染,或以点墨修饰,呈现出将山水画法引入动物画的倾向。
齐白石说过: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冯冰在学习传统的基础上形成了独一无二的艺术风格,不依附不归属任何画派,在艺术上舒展着不羁的想象,演绎出摄人心魄的力量。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大道至简,大匠无工。
删除不需要的部分之后,呈现出来的就是艺术本身,仿佛一幅幅雪域高原的黑白山水,显得素净而亲近。
风格即人,一个人的艺术生涯就是一个不断自省和充实知识的过程,唯独有思想的裂变才能使作品不断求新。
冯冰没有导师,没有文凭,他没有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只是画自己的画,坚持自己的风格,描摹自己的人生。他借用静态的空间留下动态的时间,重现了东方水墨的生命,赋予了水墨以新的光晕,原原本本地讲述着草原、群山与动物的故事。
我们在记录了艺术家视界的画前驻足、凝视、会心一笑、为之喝彩。
冯冰的艺术永远在路上,他还在努力奔跑。
“我的作品离成熟还差得很远,但在今后的生命的延续中会达到我想要的沁人心脾的作品。”
“以前大起大落的人生已经过去,我所有的经历和受过的苦难成为我的财富,将照亮我前行的路。“
艺术就是真理在作品中的自行置入,这种真理不是简单的科学命题或哲学理论,而是拂去尘埃去掉遮蔽之后的澄明,是向天地万物的敞开。
人人充满劳绩的日子,我们习惯仰望天空,期待飞得更高更远,却往往会忽略真正的艺术就在身边,栖居在我们脚下的宽广大地,留下一个个生活瞬间,守候正在失去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