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最早的画面,是关于他的。
两岁那年的一个黄昏,门外进来一位穿着苗服的妇女,笑着把怀中的婴儿送与母亲。还说这是从外面捡回来的,送给我当弟弟。那以后的好几年里,我当真以为弟弟是从外面捡回来的。
还未上初中以前,我俩几乎形影不离。白日里,他跟着我看电视,跟着我玩耍;晚上我们则睡在一张大木床上,听着奶奶讲故事。
有一回我俩在屋后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与别的孩子玩弹珠。突然听见大人唤我俩去照相。兴冲冲跑至门前,我光着脚丫站着,他光着脚丫坐在我的左手边的红漆方凳上,微露笑容,瞧着那相机。我手里还捏着未来得及放下的弹珠呢。
长大后,每每从抽屉中翻出那张相片,我总会想起那天和弟弟一起光着脚丫在葡萄架下玩弹珠的事。
他小时候,真是可爱至极。
一天我俩在家里看完了《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他突然跑出门外。过一忽儿,只听他在外面喊道:“婆,等下我飞到屋梁上下不来,你和哥搬梯子来救我啊。”
我急忙出门一探究竟。
原来,弟弟正骑在拖把上,念着电影里的咒语,想飞上天呢!
这件事儿最后成了我们一家人的笑料。
最让我怀念的,还是我俩一起炒蛋炒饭的事。
那是一年暑假,父母早已与奶奶分家。也因生活上的不便,无法带着我和弟弟一起住。爷爷奶奶那是经常早出晚归,只奶奶早晨十点回家做饭,有时到中午十二点我俩才有早餐吃。奶奶怕我们在家挨饿,便教我炒蛋炒饭。哪时饿了,就自己动手。
炒蛋炒饭的场景让我终身难忘:
弟弟坐在在灶门口生火,哥哥在一旁踩着凳子专心看着锅,不时舞弄一下锅铲。锅里乌黑发亮的米饭滋滋作响。事毕,兄弟俩蹲在屋檐下乐呵呵的分享着劳动成果。
这,已定格在记忆里了。
我俩小时候,甚至连生病也是一起。有一回我俩同时高烧,持续不断,在医院里打了一个星期的针。因为打的全是屁股,以至于病愈后的一个多星期里,我俩还一瘸一拐的走路。
真是一对患难兄弟啊!
按理,照此下去,我俩的关系应是越来越密切才对。可自打上学后,我俩一直矛盾不断,三天两头便要打闹一次。有时爷爷实在没法子了,拿着一根竹条,把我俩“送”回了父母那边。
尽管如此,也无济于事。从父母那里回到奶奶家,还是外甥打灯笼。
奶奶有时也会把我拉到一边,说兄弟齐心,才不会被外人笑话,被外人欺负。父亲也常教育我,要大的让着小的。可我就是不愿吃亏,不懂得爱他,护他,让着他。
上初中后,搬回父母家。记得有一次暑假,我因他下棋耍赖吃了亏,与他发生争执。两人还打了起来。最后被父亲罚跪在家门口,还挨了父亲一顿打。当时,我恨死他了。也怨恨父亲的偏爱。
弟弟在初中变得叛逆起来。一次因他忤逆母亲,我终于对他大打出手。打得他躺在地上不敢出声。如今想起当时的冲动,我真是追悔不已。
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兄弟啊!我怎能对他这么狠心?
想想他比我更早的离开了父母的怀抱;想想他从小到大穿的是我穿过的衣服;想想小时候感情那么好;
再想到他叫我的那一声:“哥——”
我的泪水已经止不住的流了!
原来,潸然泪下是如此痛心。
······
我那时也没有读懂他那一声:“哥!”的含义。我忘了他同我一般的渴望着亲人的关爱。有事,也总叫他去做。
他小我两岁,在奶奶家时,我却心安理得让他一人上山放牛。那天傍晚他带着一脸忧愁回家,说牛不见了,他找遍了整个山头也没找到。他都急的快哭了。可我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最后,还是奶奶安慰她,说牛会自己回家的,不用担心,先去吃饭。
我真是不配他那一声“哥”啊!
我们的关系直到他读高中后,才逐渐缓和。那时我已在吉首读了两年大专,两人离得远了,反而彼此牵挂。我俩还用书信交流,似乎都意识到兄弟之情的可贵。
他到高中越发叛逆,父母的话他向来不听,不从。却对我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母亲还常在电话里叮嘱我多教育着他。
在读书的时候,学苏轼的那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我不懂为何苏轼对他弟弟的感情那么深。有多少人望着那朦胧、迷离的月亮,想到的是“月下美人”。《诗经·陈风·月出》应是最早的月下怀人之作了吧,却也是男女之情。
前一阵子翻阅一本《大学语文》,再次读到杜甫于颠沛流离的战乱中写的那首《月夜忆舍弟》,我忽然懂了一点苏轼的情思。
骨肉相连,血浓于水的手足之情,不是每个人皆能拥有的。独生子女真的很难理解下面这几句: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当我从《蒋勋说宋词》里了看到——苏轼在年近半百因“乌台诗案”而入狱,自觉将死狱中,给其弟苏辙写诗嘱托后事里的这两句时:
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
我真正被苏轼所感动了。因我懂得了一点苏轼的对兄弟的深情。
与苏轼相比,我又是多么的幸运呢!
如今弟弟也将经历我这两年的事。真的很想给他打个电话,嘱咐他一些事情。可我却不知七月时因何种原因开罪于他。他一意孤行,赌气删掉了我的QQ,把我电话号码设在“防骚扰”之列。我打了一个月电话也联系不上。奶奶请他接电话,他作死也不接。
终于接过父亲手中的电话,却是一副冰冷的语气。我一时千言万语,哽在咽喉,吐不出。无奈生生吞进腹中。
这便是失去后才懂得珍惜所应当尝受的滋味吗?
我想到朴槿惠因“反者道之动”这句话,对吸毒的弟弟不闻不问。我一时沉默,道句没事,挂了电话。
但我终究不是政治人物,不可能对弟弟不闻不问。
他不懂事,是因为经历少。我相信他到这里后,会如我一般获得一次涅槃,一次新生。我是我对他的期盼和祝愿。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的共枕眠。谁能告诉我,手足之情,又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呢?
亲如兄弟这四字,怕是旁人羡慕之语吧。
按着二十四节气,再有几天,又是白露了。中秋将至,我与他却是天各一方。希望他一路顺风!
感谢上苍,在我两岁时,“送”了一个弟弟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