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毛
1
高三上学期,为了每天晚自习后多学几个小时,我在学校附近找了间月租100块的民房。房东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不足一米六的个头,架不住瘦弱的身子。他走路很轻,不平稳。呼吸很重,像从喉咙里挤出来。我妈关上门偷偷跟我讲:“这老头子有肺结核,你不要跟他离得太近。”
出租屋距离学校一公里,扎在一片老居民区的巷子里,横七竖八绕好几圈才能找到。我每天早上五点多起床跑到学校晨读,晚上十点钟再跑回来迅速关上门。
房子上下两层,合着有八九间,楼上五间全部拿来出租。我的隔壁住着邻校中学三个高三男生,还有一个在附近县医院实习的小护士。
我偶尔从门缝中看到,那三个男生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和一个烧水的壶。三人横躺在一张床上。他们租在校外,纯粹是为了通宵上网。我经常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他们回来开门的声音,或者半夜三更站在门口跟小护士嬉笑怒骂。
小护士比我小三岁,在卫校读书,被男朋友家安排在县医院实习。她对我很和善,有好吃的会先到我房间塞给我。我除了羡慕她,就还是羡慕她。
她长得好看,穿得衣服也好看。一周只需上三天班,还有个男朋友帮她交房租、给她生活费。而我的生活总是被不确定的未来牵绊着。
2
我的房东,那个得了肺结核的独居老人,整日不出门,一个月我都见不到他几回。楼下只住他一人,他的房间靠东,房门常年紧闭。我在那边大半年,一次都没进过他的房间。
有时他敞着门出来打水,我经过时瞟上两眼,他的房间昏暗、杂乱。被子的污垢累积成块,粘在一起。床头地面是一推啤酒瓶,还有零零散散一地烟头。
偶尔我下来接水,遇上他,也总是刻意保持距离。他会主动问我一些问题:在哪个学校读书?今年多大了?老家在哪个镇?家里几个兄弟姐妹?我在看房子那天已经回答过他了,他总是时不时重复着。是不是人年纪大了,都喜欢这样问年轻人相同的问题呢?
老人常年独居,如果不是一个周末来了个女人,我都以为他没有亲人。楼下一阵争吵声打乱了正在楼上写试卷的我。我穿起拖鞋就匆匆走到楼下假装接水。
女人三十来岁,矮胖,穿得倒是很得体。两只胳膊交叉着,生着气,表情狰狞。老房东的门敞开,他坐在床边抽着烟。
“我为什么不能见我孙子?”很少见到房东这样激动。
“你过去干啥啊,你过去不方便。”女人说。
“你们一起过吧,当我死了。”房东突然吼了一声,我一惊。
“你这样子,活该没人跟你过。”女人狠狠地甩门就走。
我吓得不敢说话,赶紧跑到楼上。
房东那晚咳了很久。
3
一个月后,老房东的房间里突然多出了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那天,我第一次看到房东家的厨房有了烟火气。他炒上三两小菜端到那个昏暗杂乱的房间,男孩手里拿着一只塑料玩具风车正晃悠着,老房东不停往他嘴里塞菜。
当天下午,之前那个矮胖女人急匆匆接走了孩子。那架势简直可以用“抢”来形容。她一边拖着男孩往外走、一边认真教训他:“以后别来你爷爷这里了,他有病。”
房东的房间又恢复死一样的沉寂。那个玩具风车还插在大铁门上。风一吹过来,风车就开始转了。
小护士吐着瓜子皮,坐在我的床边,跟我小声嘀咕着:“我听领居说了,这房东自从得了这病,就没人跟他一起了。他还有个老婆子,嫌他这毛病,就去儿子家过了。”
小护士又重新抓了一把瓜子,继续说道:“说来也是可怜,一个人守着这套房子。不靠我们这点房租,他早就死了。对了,你看他那样子,走路外八子,还慢吞吞地,跟个王八似的,嘿嘿嘿。”
小护士边说边笑,瓜子壳粘在了嘴角,我没好意思提醒她。
4
离高考还有两个月,我紧张的神经更加紧绷,终于在某一天熬不下去病倒了。
我拿着水桶晕乎乎地下楼打水,扶着墙,步履蹒跚,眼前差点一黑倒在地上。
“我来吧。”我转身看到房东,好久没认真打量他,他精神越来越差。说完上前提着我的水桶。他比我身子虚多了,可还是提着水桶上着一个个台阶。本来十几二十秒可以走完的楼梯,他跟我用了两三分钟。
“谢谢啊。”上来后,我试着对他挤出笑容。
“不客气,睡一觉就好了。”房东丢下水桶,就连忙站到门外去,跟我轻轻拜拜手,嘴唇动了动,笑了下,转身走了。
随着高考的临近,隔壁三个男生愈加狂躁。不知他们从哪里搞来一台音响和话筒,不去网吧的夜晚,他们仨就在房间唱到凌晨一两点。这破房子隔音本来就差,再加上家庭式KTV的“助阵”,有很多次,我都想冲上去砸门。但理智告诉我,一切以高考为重,能忍则忍。
这道数学题还是不会解,那章历史知识也记不住。有很多次,隔壁房间歌声荡漾,我在被窝偷偷抹泪。人一矫情起来,不能感动天地,倒是能感动自己。
我像是向老师打报告的女同学一样,跟房东抱怨糟糕的环境。房东扶着门框,颤巍巍站在门口,微微点了点头,说:“你先回去吧。”我被房东房间的恶臭熏得难受,飞快走掉。
每一次都想快点逃离。
第二天起,我再也没在晚上十点以后听到他们的声音。
跑了。欠了房东三个月房租。连夜跑了。
“对不起。”我觉得是我的错,房东不去激怒他们,或许就没事了。
“算了,又不是第一次了。”房东喘着气,挤出几个字。
5
高考结束后,我没有马上退房。
我把房间留给了到县城补课的弟弟,他当时正在读高一。一个平常的午后,房东叫住我弟,让他帮忙去小卖铺买包烟。我弟照做。几天后,我弟补课回来,发现一群人在房东房间。房东的身上盖了一片白布。
房东死了。
走得很安静,没打扰任何人。
我弟当天就回家了。后来我妈跟我讲起这件事,还一惊一乍。我“哦、啊、呀”表示知道了。
只是我妈不知道,很多年过去了,我时常想起那个时候。凌晨两点钟的数学题、隔壁房间的男生和小护士、得了肺痨死去的孤寡老人、大铁门上的玩具风车、还有那个我永远不敢跨进去的阴森房间。
这些,一次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零零散散的一些片段,总是不合时宜的闯进我的记忆里。
我想我是害怕的。我内心深处有一种恐惧。我害怕死亡、我害怕苍老、我害怕绝望。
我更害怕自己。当年听到我妈说老房东去世时,我竟然没有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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