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树在河边庙伴,经过岁月,风霜,树根部有些蜕皮,露出的地方片片青苔。我站在树边,檀木的念珠在手上打转,一颗又一颗,流转间,是流年。
“大师是大柱先生么?”一个比丘尼从庙中走出合十走到我的身前。
功名利禄土一杯
奈何天柱半倾颓
只手欲去补天缺
后来方知不如归。
“大柱先生.”
遥远到让人陌生的称呼,我喃喃自语。
可能太过用力,串着念珠的绞丝断了,念珠掉在地上,捡起,用灰白的僧衣擦干净。看着枯如树皮的手,我知道我老了,弹指间,已经半甲子。
“我是大柱先生,敢问师太?”
“贫尼是此庙的主持,有长辈坐化前留了几件物事给你。说是只要是癸巳年戊午月己巳日肯定就会有位叫做大柱先生的会来取走。”
她看向我,“贫尼已经等候多时了。”
手有些颤抖,首先接过的一封已经有些枯黄的信纸,我却没有打开,“请问师太 ,她坐化于何时?”
“卒于康安九年十一月十六,霜降之时。”
“可有遗言?可曾安详?”
“没有遗言,只是说要将信件交给你,且一定要把那副画当做陪葬。卒前神情安详,容貌如故。”
如此么?没有遗言,我发笑,惨淡如霜。
“大师,前辈在世之时,常教导我们,人于此世,终将入灭,大师何必悲伤于此?” 比丘尼合十离开,背影却像极了她,“大师已看透世情,六十而得逍遥,何必执着于此?城外十里,便是前辈的坟茔所在,大师可以去看看,或许可以排解心中执念。”
2、
见字如唔:
你还是穿着那件青衫吗?将军家的小姐会帮你洗衣服么?韶华白首,昨日我在庵中看镜子,头发竟是白了,即使入了空门,我还为你留下了一头青丝。
爱恨对错,我已经看得很淡了,只是突然有些想你,白天想,晚上想,没日没夜 。
你当年为我画眉的笔我一直留着,本想亲手还给你,可是还是留下吧。
还记得那株桃花吗?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都开的那么艳丽,我想,明年我就看不 见了,就让那幅画陪着我吧。
突然想念离州,想念你和我游山玩水,不问世事的时候,想念你亲我的唇,然后写诗送我的样子。
可是我知道,回不去了。
苏南,或者大柱先生,在你心中我和天下到底谁更重要?
当年是真傻呢,竟然问你这个问题。
大柱不出,奈天下苍生何?
我突然有些恨长安的凌暮先生,为什么要给你这个评语。
今日阳光明媚,我叫人将我抬到庙外,听着蝉鸣,用指头数着和你离别后的日子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然后天黑了,日子却没有数尽,苏南呵苏南,半夏没有数尽日子呢...
3、
从河边古庙处回来,天色已经黑了。有风穿过僧衣,我却没有捂紧僧袍,只是在通往城外的道上慢慢的走着。
我老了,或许已将时日无多,如今,只想看看眼前的太平时光。
乡野间处处炊烟升起,有鸡鸣狗叫之声,不绝于耳,一片盛世景象。
“老和尚,老和尚,穿着草鞋不嫌凉,光着秃头到处藏,到处藏,到处藏,要到饭 了,屎也香,屎也香...”
有顽童尚未归家,唱着粗鄙的儿歌,捡起路边的石头砸向我,力气不大,却有些疼。
想起幼年,正如这些顽童般大小时候,即使日暮,却仍要去城外挖野草,刮树皮,否则第二日就没了吃食。
那时候可真饿啊,当真应了屎也香。
又想起那年春闱高中,我在金殿上献革新四策,却被天子谪贬江南。从京城一路行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人烟。
鬓发已白今始归,城郭如故人已非,昔年欲要挽天倾,而今功成为何悲?
为何悲?
看着这太平景象,我老泪纵横。
惟愿夜夜如此,日日如是。
4、
坟前祝酒
宁平十四年午月己巳日,我在离州养望,贤名满天下,世人传我名。
那日是半夏生辰。
那日桃花盛开,我挥笔画了那副山居图。
半夏为我斟酒,然后用胭脂涂了双唇,在画上印了最后一朵桃花。
我曾和半夏相约白头,可是天柱将倾的时候,我迫不得已娶了离州将军的女儿 ,真是好一句大柱不出,奈天下苍生何?
半夏的性子永远那么刚烈,在我成亲后的第二日就立誓于我,不到黄泉不相见。
宁平年,永随年,安康年...
站在半夏的坟头,一杯清酒,转眼半甲子。
半夏,你曾问我天下与汝属重。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半夏,今日是你生辰,而我在此,于黄草间,祝酒半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