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人爱花,庭院再小,都会密密挨挨种满植物。行在途中,往往见两边楼台逼仄,花枝冉冉而下,阶前瓶瓶罐罐种的都是花草。岁时节令分明的京都,三月末四月初始有樱花,四方游人往来不息,暖日融融,所谓花见。日本人爱樱花方生方灭,瞬息凋零之凄美,在和歌里一咏三叹,徘徊不去。
花树下面,常见绾髻、严妆的女子,换上描有当季适宜纹样的和服,踩着木屐缓缓出门,怀中一抱新鲜花束,执如意执拂尘一般郑重其事,这是京都妇人常见的姿态,事实上她们不过是去朋友家小坐。
这是一个奇异的国度, 我每日上下学,与摩肩接踵的赏花人缓缓而行,仿佛竹枝词里唱的情景,欣然喜悦之余,总有一抹复杂情绪。也许任何一个中国人,对这个岛国,以及他的国民,都有一种天然的好奇心,却本能地抗拒着,夹杂着耻辱、苦痛和暧昧不清的执念,迎向它或远离它。
汪健,那时正和安可热恋,常过来扰民,见我一个书呆子,很热心地推荐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花与刀》:“好书,很客观,是一个美国学者写的,她在日本生活多年,剖析得很透彻。”
我当时忙着备考,没时间找来一看,后来也就忘了。倒是多年后,应一家杂志社之邀,我课余编写民国女子的闲情逸事,写到胡兰成出走日本这一章,有些凝滞。我东渡求学的经历,丝毫不能帮助我还原和勾勒出六十年前的岛国面貌。
纪晓南见我苦恼,便在一旁提议:为什么不翻翻《菊花与刀》?我终于认真找来一看。原来是一本成于二战胜利之初的书,作者应美国政府之邀,对日本文化进行考察研究,以便为制定对日政策提供帮助和科学依据。看后不得不佩服作者眼光的老辣,题目也取在点子上。日本人确实如作者所言,具有双重性,就像菊花与刀。菊花是日本皇家家徽,刀象征着武士道精神。他们爱美而又黩武,尚礼而又好斗,喜新而又顽固,服从而又不驯,看似矛盾,其实是互补。他们的日常借此维持一种温情与平和,让人们忘记背后的激烈和极端。
我在日本生活日久,渐感染上这种习气,虽然心底波澜起伏,但日常起居却比往常,愈发沉静。
当平野老师用一贯优雅的京都腔提醒我,要留意心上人时,我柔顺地低下头,对老师称“是”。
日子缓缓流过,我渐失眠,深夜爬起来趴在窗台上看月亮,耳边是安可细微香甜的鼾声,让人很安宁。月亮缓缓从屋脊露出一角,云层柔软,远方的灯火映得天空边角微微泛红,好像掀开来还有另一个世界。我突然心慌,不敢看下去,缩回到墙角的黑暗里。
乐平在电话里那头质问:你到底,有没有真心和我结婚?
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恼怒。
我很伤心,长久沉默。他见我不回答,继续在电话里指责:美玉,你太像一个孩子,生活怎么能如你所想?有时候我们固执地认为“生活当如何”,是我们眼界太窄……
我以为自己不介意,因为他说的有道理。但我曾这么信赖他,如同信赖阳光、雨水,我有我的期望。爱情初来时悄无声息,少年之爱,他的温暖,等同我的体温。每周与他约在图书馆见面一次,同一个时间、地点,两人在楼梯间打一个照面,便默契地转身离开,刚走几步,又不舍地回过头,目光在空中相遇,窗外阳光正好,厅内如此安静,我仿佛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但现在,我们开始怀疑彼此的人生,我第一次站在外围打探他和自己。我生性散漫,不善经营,读书做事全凭兴趣所致。他有计划有抱负,滴水不漏,稳打稳扎。我想调整专业,却不敢与他商量,怕他失望。偶尔与他上街逛店,看着眼前一片璀璨,也曾激起三分斗志,要为这繁华世界争取若干,但回到书斋,闲云散尽,我看到自己的本心,裸露如山石。
乐平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年底不回国完婚,他亦没信心和我走下去。
我没等到年底,我于那年的金秋回到北京 ,金秋,是这个都城最好的时节。
日本节假日很多,那几日恰逢连休,我离开时,街道十分静寂。抬头看天空,当真碧空如洗。庭前有妇人执剪清理绣球花枝,望见我,微笑示意。车子经过鸭川,有小朋友在水里的大石上踩水,野鸭与白鹭同在水中嬉戏。我在车内微笑,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鸭川的情景,一有时间,就趴在桌上,絮絮满篇,记下初来所见的风物,山水迢迢寄给某个人,而现在,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坐在他面前,当面说给他听……
乐平在机场的出口等我,我很远就看到他。他一时没有认出我,在他茫然面向前方的那一刻,我得以站在时空的另一头看向我的少年,仿佛看到少年时的自己,我安静地站住,看住他,温柔地微笑。
他认出了我,穿过人群,大步走过来,把我紧紧抱住。北京的气温低得超出我的想象,尤其在这深秋的夜晚。他把我裹进他宽大温暖的外套,用鼻翼碰了碰我的脸颊:“冷不冷?”我叹了口气,满足地闔上双眼,他的唇轻柔地落在上面。
那一夜月亮很圆满,薄薄的一枚,颜色淡得快要化开在浅青的天幕中。
乐平租住在一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建造的老房子里,是二楼的一个小房间,楼梯年久失修,一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我俩轻手轻脚地上楼,担心吵到熟睡的其他租客。房间前后有树,采光不是很好,但有一个开放的阳台。房东是一位年老的寡居者,“她的为人虽不太可取,但她的品味可鉴。”乐平说,也曾在信中跟我描述过楼下院子的景致:
两株桂树东西走向,桂树间是一架南北走向的葡萄架。那一架葡萄,到了盛夏,绿荫纷披,很气势汹汹,日夜翻滚,似涌起的海浪,每天都不同……
我看了有些心酸,大抵猜出乐平闲时有多无趣,才可整日看住这一架葡萄,且看出每日葡萄翻滚出的绿浪有些不同。
两人灯下对坐,乐平低低叹息:你终于肯为我,回来……
我心悸,不知如何作答,沉默着用手抚过眼前这张脸,乐平突然颤栗,俯身过来,我闭上眼睛,甘愿堕入黑暗,由他指引。我知道窗外有灯火流光,流光里有树影离披,风在摇曳,桂花的幽香在室内萦绕不去。
我有点不确定,这是真的吗?想睁开眼,确定这一刻,乐平喘息着,以手覆盖,喉咙里低低的声音:为什么要睁开?我顺从地闭上,屏住呼吸,心想,这大概是真的。
我下定决心要好好陪伴乐平几日,然后用我的余生去忘记。我不能再耽搁他,他在朝前走,一步一步走向可预知的未来,而我,活着旧梦里不愿出来,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外出办事,担心我一人在家无聊。我轻声抚慰,也确实非常享受一个人在家等候他的时光。窝在小小的厨间,切黄瓜、西红柿、胡萝卜、芦笋,盛在玻璃瓶碗内,把葱丝和姜丝切得极细,也熬粥,熬香菇蟹脚粥,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岁月静好的芳香。
看得出乐平很快乐。两人相拥说话,他说起他的家乡,那是上虞的一个水乡。夏天夜里许多人都在石桥上乘凉,老人们拍着芭蕉扇聊天,聊累了,就把搽汗围身的布头一摊,睡着桥上。天上好大的月亮,渐渐起露水,人声寂下去,只听得桥下溪水响。
他有个堂兄,会吹横笛,直吹得溪山月色和屋瓦变成笛声。“那一刻,天地都打开了,仿佛古往今来,没有生死成毁,没有英雄圣贤,有的只有花红柳绿,燕语莺啼。”乐平说着,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我不由低笑:不是打开了,是被缠绵住了,被这莺歌燕舞。
乐平一个翻身,把我紧紧压住:就是缠绵住了,怎么,不好吗?
我脸一红,挣扎起身,不想借此沦陷。乐平覆盖在我身上,闷声说:美玉,这样的太平世界,我许你一个好不好?
我手顿住,知道这是他一时的激语,全然不能作数,但仍然搂紧他,不可抑制地颤抖。
一年后,乐平如愿结了婚,在北京安定下来。我得到消息的那一日,用书籍打发漫漫长夜。忘记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似乎能做的唯有读书。他大概恨过我很长一段时期。但所有的感情轨迹都有相似之处,留到最后只有权衡。我自认这是最好的方式,与其让困窘现实日复一日,消解和损害这段美好感情,还不如自己亲手扼杀它,让它因中途夭折而永生不灭,留在没有怨尤,明亮鲜妍的少年光阴中。
十年后,我们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相遇。他成了举止得体,风度儒雅的中年男子。跟我握手,保持微笑和良好涵养。看得出,优渥安稳的生活使他圆融通透。会上有人就我的学术发言提问,我逐一回答。对方追问,这些图表的数据出处在哪里?我有些疲倦,哑声答道,从史料中一一罗列整理出来的。人群中有人笑,很不屑的声音:果然是日本常做学问的方法,除了数据整理出色,擅长抠数据外,没有别的。我一时呛住,知道国内盛行欧美的治学之道,却不知道如何辩解。突然听见他坐在前台,以四两拨千斤的口气帮我化解:大家忘了西风东渐,都是拐了个弯从日本吹过来的。大家哄堂大笑,不再为此争执。
散会后我上前道谢,他看住我,温和邀请一起吃顿午餐。我想了想,答应了他。
途中两人一直保持沉默,车内开着空调,丝丝冒着冷气。我一直不能习惯北京的干燥天气,此时头再一次剧烈作痛。他看出我的不适,猛然扭转方向盘,把车子停在巷口的阴凉处。
我曾想象过多次我们重逢的样子,全然不像今天,首先是会场上我当着众人的失态,而后是与他困在车内逼仄的空间。我扭转身,想逃离开去,却打不开车门
背后传来一声闷笑,我顿住,看向他。他眼中有一丝戏谑:“美玉,过去十年了,你以为什么都没变?”
见我不作声,他一声长叹:这就是你要的生活,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我暴怒,我对纪晓南从没像对他,这样全情付出过,但那个人一直宽宥我,不逼迫,不刻薄,而我不能安然接纳,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这个一见面,就出口尖酸的小人。
乐平被我突然爆发的激烈给骇住,他起身按住我疯狂挥动的手脚,捂住我的嘴巴,眼睛里闪过不舍,和痛惜,我在他的压迫下,渐渐精疲力尽,瘫倒在车座上。
车内陷入死寂,唯有两人沉重的呼吸。许久,才听到乐平嘶哑的声音:你知道吗?跟你在一起,我很辛苦,一直小心翼翼,唯恐惊动天上人——有时你真像天上人。
当你回到日本提出分手,我难过之余,竟然觉得解脱。为此,我感到羞愧,不敢再与你联系。后来,我遇到美娟,她的名字也有一个“美”字,但她如此家常,让我不由自主地亲近。自此,我才明白我自己,不过也是一个凡人……
乐平那天应该跟我说了很多。但我渐渐没有听进去。他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曾经黯然回国,又再次东渡,期间曾悄悄打探过他的消息,知道他娶了家境殷实的北京女子,生了可爱的孩子,一切都如我所愿,不再有遗憾。
眼前这个着装精致,举止端然的男子不再是我的乐平。我的乐平,是那个困窘少年,我和他相约一起去吃面条,我看着菜单微笑道,素面,素面好。他要添一个菜,我慌不迭地按下手,不,不,哪怕待会去买一本书。我看见他垂下的脸庞闪过一丝阴郁,他不快乐。乐平跟我在一起,原来并不快乐,我暗暗生出烦恼。他去成都读研的那个夏天,他带我去见他的长辈,他温和不做声的母亲,怯怯地望着我,眼睛里有泪光。我生出一丝歉意,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扛住那无声眼光里的重托。家里主事的是乐平的伯父,老人邀请我们一起吃饭,在饭桌上敦敦教导,要我们对未来生活要有提前规划:“譬如以后有了孩子,从奶粉到幼儿园再到日后的读书升学,处处都需要费用……”
我埋下头,我不敢想象孩子。但乐平常说,我想要一个,不,想要几个孩子,想想看,美玉,我和你的孩子,一定会非常美丽和聪慧。我不敢看他,他会是一个尽职的父亲。他早早地就在年幼的弟弟和妹妹面前,扮演父亲的角色。但我的生命观不同,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生命是彻头彻尾的浪费,我不愿再从虚空里唤出一个虚幻的“有”来。
我闭上眼睛回到过往,辗转不安,在狭小的空间里,试图寻找一个妥帖的位置,乐平伸过手来,我握紧了他,这从虚空里伸过来的手,一如既往地温暖……我陷入舒适的安宁中,睡了过去。
醒来时,乐平在压低语音接电话,听得出,那是他年幼的孩子。孩子问:你会回来吃饭吗?软软的童音,让人无来由地感到安宁,随即是乐平宠溺的声音:“当然,爸爸待会就到家。”我假装自己没醒来,安静地听他接完电话。曾经,母亲很伤心,小玉,你应该选择安稳的生活。青春太短暂,机会也太少,你不可自视甚高。你要有个依靠,越早越好,不然,你日后会后悔。
啊,在这世间,我已经让最爱我的母亲伤心流泪过,我不可以再让自己伤心难过。我微笑着起身,在车座上调整好位置,面对乐平。
他眼睛里有温暖的笑意:“醒了?”
嗯,我点点头,然后郑重说:乐平,谢谢你。是我辜负了你,你现在幸福我很快乐,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希望下次能有机会在美丽的京都招待你和你的妻子。
乐平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黯然,但他是个有风度的男子。他扬了扬眉,颔首微笑,启动车子,将车身慢慢滑入北京傍晚的车流。我摇下车窗,缓缓吸入一口新鲜空气,窗外,红墙夕照,分外清明,我面对这帝都的繁华盛景,慢慢绽开一个只有自己看得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