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病了。
其实下午闺蜜警告我办公室里的霉味熏得她头晕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浑身酸软无力,当时认为是生理期疲劳引起的不适,直到上腹闷胀越来越严重,胸腔内一股浊气抑制不住地要喷涌而出,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颤抖着双手拨通消化科专家的号码。
下班时间马上到了,专家并没有要求过去查体,听过我断续的叙述,分析是一个月前的胃肠炎复发了,嘱咐用促进胃肠动力的药物肌注或口服。我想起上次服用后效果不错的斯达舒,决定立刻回家服药。
锁门的时间,下班的闺蜜正好路过,看到我的脸色她大吃一惊,她坚持认为这是在这个年久失修的古建筑里憋闷一天的结果,在她絮絮叨叨的责备声中,我感觉胃里有一头作恶的小怪兽,就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正迅速长大并暴发出巨大能量,我跌跌撞撞跑下台阶,蹲在门前的绿植旁边,哇哇地吐了。
吐过之后,症状稍微减轻,我盯着冬青下的秽物,看见早饭吃下的食物现在被原汁原味地倒在地上,九个小时过去了,理论上胃里早该排空了,排空延迟总归是要有原因的,我想到外科教材上的“皮革胃”,心里一哆嗦。
闺蜜在轻轻捶打我的后背,我则试着调节呼吸频率,试图减轻胸腹部的翻江倒海。胃里又一股热浪袭来,来势汹汹的小兽撒着欢儿地左突右撞,企图突破贲门的约束,一头闯进这个精彩绝伦的花花世界。我那缺乏柔性的贲门一如我的性格,执拗而倔强地坚守着自己的阵地,在对手强大的攻势面前,一直坚持到肌肉撕裂般疼痛难忍,坚持到最后的一点儿清明溃不成军。
我又一次大口地吐了,之后强大的胃痉挛一波接一波袭来,我蹲俯在地上,呕着,吐着,似乎整个人随时会被翻转,随着胃内容物喷涌而出,然后像鼻涕一样摔在路面上。
意识恍惚中,不争气的眼泪肆意横流。事实证明,其实我并没有长期以来引以为傲的柔韧和坚强。
2
闺蜜坚持要我去她的病房用药,我们乘电梯上了五楼。
今天的护士站显得格外整洁,治疗室的一应用物也分外亲切,值班护士W是几年前我做带教老师时亲手带过的学生,值班医生是医院合并之前的同事,进得病区走廊,我的病就好了大半儿,聊天儿的功夫一针下去,药到病除,整个人恢复如常。
闺蜜突然想起小W手头有一位硬件很好的小伙子,便向我打听前邻居家的姑娘有没对象,热心肠的我一向对保媒拉纤的事颇感兴趣,一个电话打过去,得到老邻居的答复,挂断电话后我们仨用五分钟的时间迅速交流了一下双方条件,越聊越觉得这两个年轻人郎才女貌旗鼓相当,遂商定晚上分别跟双方家长谈谈,听听彼此的意见。
从病房告辞出来,反复停靠的电梯搞得人头晕目眩,电梯停到一楼的瞬间,我身子一晃差点出溜下去,捂住口鼻仓皇逃出门厅,跑到病房楼前斜坡处又吐了。
这次吐得仍然是早晨的食物,看着地下大片狼藉,我又一次想到教材上“皮革胃”的图片,接着想到之前买的重病保险,四个月的时间不知道保险是否生效了,假如这份保单是半年的等待期,当初我的盘算就落空了,又想到买房后背上的高额房贷,我的心里一阵悲凉。
我们回到我的办公室门口,软的像面条一样的双腿再也撑不住沉重的身躯,似乎蹲着比站着要舒服得多,可刚蹲下身子,一眼瞥见不远处之前的呕吐物,忍不住再一次狂呕起来。
以在临床上工作的经验,我对药物的作用是深信不疑的,我坚决拒绝闺蜜回去输液的提议,坚持药物生效后回家休息。这时闺蜜的电话第三次响起来,在不远处的饭店里,几个朋友已经要好菜等她入席。在我的再三催促下,闺蜜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3
天渐渐黑下来,开始起蚊子了。
入秋后大个头的黑花蚊子悄悄地飞,悄悄地落,不知不觉间腿上起了几个大包,火烧火燎钻心地痒,我焦灼不安地使劲搔抓着,直到抓出道道血丝,直到清新的痛感包覆而来。
然而我等待的药效迟迟没有出现,上腹内的小兽间歇肆虐,我间断地呕着,贲门部的撕裂痛已经麻木,口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咸腥味儿,我以为呕出血了,仔细分辨一下,地上是一汪清晰的黄绿色胆汁。
我步履蹒跚地来到急诊科,看上去很面生的两个年轻护士在值夜班,她们一边喊着老师,一边把我搀到房间的观察床上,抱来被子和枕头,摇高床头小心翼翼地帮我上床。
值班医师过来问诊,我再次谢绝医师补液的提议,坚持等待肌注的药物发力。说话间走廊里一阵骚乱,外边来了急诊病人,随着病房门轻轻合上,周围的世界陷入难得的宁静。
扑在松软的被褥上,贪婪地吸了两口久违的消毒液的清香,满足地闭上眼睛,试图重新调节呼吸频率。这时明显感觉胃里的小兽被约束了,上腹部只剩下隐隐的疼痛和饱胀不适。但此饱胀已非彼饱胀,我似乎看到被折磨得筋疲力竭的胃无力地蠕动着,水肿的粘膜像许多吹大的气球挨挨挤挤填满了原本空虚的胃腔。
我全身的神经末梢夸张地保持着高度警惕,唯恐哪里不小心再一次引发排江倒海似的胃痉挛。想起近一个月来不见缓解的上腹不适,“皮革胃”的影子第三次在我眼前晃动,还有那份记不清是否已经生效的保险也有必要问问清楚了。
凭我少得可怜的普外科临床护理经验,胃部肿瘤五年生存率是很低的,三两年之内,儿子已经毕业,老公工作稳定,年迈的父母疾病缠身,能撑过三年都是儿女们的福气,假如五年之内我真的挂了,其实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
4
我一向“身体倍棒吃嘛嘛香”,入职以来没有请过病假是闲聊时引以为傲的卖点,工作中曾经抢救过无数危重病人,常年超负荷运转,我自诩为是替人解除痛苦的机器,从没有以病人的身份来体验这个特别环境的机会。
“病人把命都托付给咱了,咱还能有毛病吗?”这是我常年跟随的科主任用来教育年轻人的口头禅,直到今天,在我被病痛折磨得虚弱不堪,抱着极大的期望狼狈而来的时候,才明白了这句话的份量之重。
以前我多次说过,我见过太多的死亡,面对痛苦,我的内心是脱敏的。现在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心里充满对值班医护人员的感激,第一次意识到长期的劳碌造就了自己偏离主流的职业价值观,今天的我为昨天的言行愧悔不安!
也许今天的病痛只是个引子,也许更加深重的灾难等在前面随时准备将我吞没。我倾心做了八个月的公众号,我准备了九个月的考试,我学习英语的长远规划……一直以来为了这一切我用力地活着,老公一句不经意的规劝都要惹得我炸毛耍飙,每每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狠狠怼回去……
今天真的服了,鸡汤文中的警句“健康是1,其它都是0”是当之无愧的阐述人生之道的第一箴言。一个月来反复权衡的胃镜检查不能再等了,假如检查结果能还给我一个健康的身体,我会放下眼前的诸多追求,轻轻松松地活着,恣意妄为地享受余生悠闲惬意的大好时光……
……
我就这样在东西瞎想中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晚上十点,环境安静,周身熨贴,活动一下僵直的双腿,亢进的肠鸣音坐实了刚刚经历过的痛确实是急性胃肠炎,一切似乎不再那么真实,像退去的潮水,更像一个远去的汹涌的梦。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时间宝贵,今天已经耽误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