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被盥洗,新年方始
文/素
壹
我小的时候,春节是从盥洗衣被,晾晒收拾开始的。
腊八粥的甜香还没散,主妇们就迫不及待地掀了床单,扯了窗帘,开了柜子,准备洗涮干净来接新年。
她们笃信,一个年头下来,甭说什么丧气晦气,只要往水里一涤,任啥都给水挟走了。再遇上几个好日头,给太阳那么一晒,洗过的物件蒸去冰凉,晒到干爽,瑞气祥气都要被它吸纳带进屋子的。
那会我们一大家子同外婆住,要洗得不少。好不容易放晴家家都想洗,我妈不想外婆家人操劳总是早早起来,一个人先去楼下占着水池子,复又回头搬运衣物来回几趟才好开始。
我妈个子不够总是绷着蹲在水池旁,顶着头上都长了几颗菌菇的搓衣板,站在垫高的石板上,勾着身子,一手扯着衣物的下角,一手不停来回搓洗。不止我们家,新年大扫除那几日,院里公共水池那总是挤得水泄不通。
里头想出来个人都得让别人起身挪地多让让,水倒是不停地往外流,白灰色的,带着污垢,漂着浑浊的泡泡。流到门口的水沟子前,太阳一照,光线把他们充饱,点亮。泡泡们一下还都清澈透亮有了生气。
突然就变得抢手了,跟着大人出来的孩子们都停下了在一旁的游戏,凑到下水道前踩泡泡,谁也不让谁。两手敞开着,生怕别人挤来抢自己的,屁股撅着,身子歪一些,全神贯注踩泡泡。大人们转头一看,立马呼呵着:“弄湿了鞋子,要生病啦。快走开,脏死了。”
我们自然都会收敛,但才不会走开。因为我们等着-----拧衣服。流出来的水陆陆续续变澄清,我们就上场啦。
先从小件的挑起,使劲扭着,头扯着身子往一边,手生怕吃了亏就要绷着把要拧的衣服举向远远的另一边。双手使劲,总要显得比身边其他孩子更用心,更卖力。不管是要露出紧闭的牙,还是可以不呼吸涨红了脸,或是咿咿呀呀啊啊叫上几声。总之,你总不能输了架势。没有标准地暗自较劲,也不知道是为了满足自尊心还是为了要入大人眼睛,就是不停。
等我们把较小的衣物拧干了水,大人们那头的大件也差不多了拧了头道,她们两手举着两头,高高的以免拖地,我们就赶快跑到自己妈妈那,接过一头,迅速跑到另一边。
妈妈朝左边,我就朝右边,她站得直身子不用动,我却只能扭着,接着身上得力,用劲扯着,总想着自己多用一分力,妈妈就能少花一分功。
水从中间一股股地流下,阳光是耀眼的白,裹着淌下的水,像锡。像许多发光的金属。多几次就成了稀拉几缕,再到几滴,再到干净,过去得到你就这样被带走,变干净。
我就会飞快把这头送去给妈妈,她接着干巴巴拧成条的被单一脸轻松,我忽然就开心,空气里充满了满足与和气。
贰
哼着小曲跟妈妈上屏顶,只剩晒啦。妈妈总是快两步的,我气喘喘爬了四楼,越过最后一个高阶,抬着头就在穿进的红幔绿帐素格子衫里找妈妈。
主妇们都踮脚,撑着手,无暇理会我。她们仿若虔诚的信徒,在认真校对祭祀前将要用到的各种圣物。
统统用了很大的力气,举起。但看她们下手又总是轻柔,东西掸上细细长长的绳子,再理理边角,用手掌沾着,熨熨,然后退后几步,定定看看,功德圆满,脸方有笑。
我还在这些飘忽得幔帐搭围的甬道里故意迟缓地穿梭,装作不知道妈妈在哪。
刚挂上的衣被内里还是沁凉,偶然碰脸上还能闻到清冷的肥皂香,躲在里头,日光被被面的颜色滤了一层,氲开的红,绿或者黄。让我想起爱丽丝,想起白雪公主……想起很多玄妙而又隐秘的儿时妈妈说过的童话,总是很喜欢。
走着走着听见有人说:“他家的被子洗的也真干净,”过去一看,被面有些发了白。
“他这个补丁缝的针脚也真是细,睡起来肯定不咯。”那人又捧着摩挲着,敬慎珍重,在细碎的生活里虔诚地惺惺相惜。
那么久的过去,实用干净就是体面的年代,人心真是简单易足。
是的,那么久得过去,实用干净就是体面,就是生活的圭臬。
妈妈带着我和空盆回去,看见准备着饭菜的外婆,第一句话总是喜滋滋地说:“老娘,今天日头好,洗得也干净,明年肯定好。”
我听妈妈说这话的那些年,外公也离开了很多年,外婆身体不济也是许多年。平日里总会因孤独和担忧锁眉,总觉事事欠几分安好,却总是无能为力的遗憾。
可每每那个时候,外婆听完妈妈说,总是一脸轻松。
“能过个好年了。”我又感觉到了空气里的满足与和气。
叁
妈妈说洗得干净不是扯谎邀功,我知道。
收进来的浆洗衣物,纺布的经纬里总是纤尘不染。抱回来的被子,也都是绵软而喷着日头香。
数九寒天,那样的夜,总是盼了许久的。外头刚挂好的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昏红一片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床前影影绰绰不安定。还能听见风啸,一阵阵的,兴许吹一晚就能吹成白皑皑。
可我钻进妈妈铺好的被子里,整个人如塌窝在暖阳里,肌肤贴近那烘暖的卷云,舒展自如而又昏沉。触觉之美犹如古语言醍醐灌顶,暖意从头到底,沦肌沁髓而来。
古人还言人之悟道犹如天女散花,花瓣触人,轻如片羽不觉重却有感。但如今想来,人生有些体悟却是由下而上,四面八方而来的,仿佛有云有雾轻轻相托相围,入年前,那一袭载着各种说法讲头安置妥当的棉被,拂过妈妈的手,经过水灌身,透过阳蒸腾,便有此功。
那些年,在冷透的冬日,一席暖裘总能让我沉下去,静定下去,想舒逸的贪图下去。那种温暖,又像是有气味的,绵长而悠远,一勾一引,整个春节的洋洋洒洒的喜气和气就呼之欲出了……
大家都开始忙碌,外婆置吃食,妈妈姨妈们购年货,舅舅贴对联放爆竹,全家迎宾接客吃团圆饭,孩子们领压岁钱……
所以,我小的时候,春节是从除尘盥洗,晾晒收拾开始的。一年复一年,我关于春节的美好记忆的开端都是那一天。
肆
好多年过去,我一个人去过很多地方,读书,工作,结婚生子,天南海北,直至很远的远方。年节的礼数,习惯,许多都被遗忘,被省略。也分不清是刻意省略而后遗忘,还是遗忘之后继而省略。或者概不因此,只是科技发达,平日里洗衣机烘干机,无论晴雨都能制造一屋子轰隆隆带着浮夸的温暖假象。
我也渐渐习惯了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就能安睡的夜里,虽然闻不到太阳香,虽然总有静电响。
今年,带着两个孩子又回到了妈妈家过年,混沌到都不曾知晓哪日是大年,日日夜夜虚晃度日,妈妈说要去买年货我也是不以为意。
可这几日,妈妈开始日日翻着天气预报,数着日子,一到晴天就开始忙碌碌拖出被褥洗晒。我总是不以为然的念她何至于此,洗衣机束之高阁,亲力亲为不嫌浪费。
她却固执的坚持,念叨着:“家里带孩子的人,过了二十四就不能洗被子了,被子洗不好怎么过年?别的时候都行,过年根上的被子肯定要我给你们洗。这样干净。”
我听完,看着妈妈瘦小的背在水池前揉搓着,有些吃力的样子。那种暌违已久的温暖又漫上心头。
突然明白,哪里是年味寡淡,而是当下的我们大体四体不勤,人心淡漠了。
世间的日子总是平凡而庸碌,母女之间,家人之间,其实并无太多可以书之于书,勒之于铭的轰烈大事,更多的还是细细碎碎的琐事,可这细细碎碎的琐事经我们一片冰心,一双巧手经营就都有了烟火气,就都可以暖人心。
过年,或许是古人给我们最好的将细碎平凡填辉的日子,只是我们自己不知其趣,扫了兴。
想起劳碌的妈妈,曾为外婆分忧,为我们创安乐,可以耐心地安心地裁出日子,不以水冷为然,只为家人清衣洗被,求日夜安稳,祈来年顺遂……
我跑上去:“妈,今年我来洗。试试。”
年味到底是什么?概就是平俗小事里凝着的那些深情凝重,让我们可以抵抗炎凉。
而其实俗事也可如诗如文,俗物也可以萦人心胸,久而芬芳的,想不想,一切都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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