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一期【乡村】
这里高寒,三面山,一沟北向,冬天更冷。
今年多雨,尤其阴湿。伏天里还下过两场霜。杨树叶子落得缤纷,没有秋之澄黄,是一种黑,很接近腐烂。杏子也落呀落,啪的一声,又啪的一声。不想去摘,十个里九个有虫的。春天的雪和夏天的冰雹太厉害了,各种庄稼连同山樱桃、桑椹儿也一概都不好。
回到老屋,第一件事是把各处门窗打开,排一排常年关门锁户的潮气。有炕的烧炕,有炉子的生炉子,然后做饭,柴烟从炕洞、烟筒和灶台里溢出来,宅院笼在青袅的烟雾里,倒不呛,有熟悉的记忆。
七岁的儿子,大约第一次看到生火,问奶奶,“生炉子先放石块还是先放木柴?”自然是燃着木柴,再放煤炭。还有太阳灶上,开水呼呼喷气唱着歌儿。也教他看,水壶的屁股好烫,可不能摸。
阳光从我幼年张望过的窗口照进来,如今又照在孩子的脸上。什么都在变,但这游光看似依旧。那时候,大家爱听毛阿敏唱的“你就像那一只蝴蝶……”如今,旧窗花,褪红的春联,泛白的风签,只剩一张的门神。抬头往屋梁上看,红纸黑字:□□□□□□年农历四月十八日逢黄道吉日立柱上梁大吉大利。剥落的是“公元一九八九”。有一个檐角,下冰雹那天被压斜了。老屋如是苍老的人,眼角没了少年的飞扬一样。
这一天午饭前后,山外轰隆轰隆打起雷来,云一下子就满了。一股凉风吹过,雨开始下。母亲正在熬鸡汤,还煮了玉米和土豆。从杂草丛生的菜地里摘来芫荽和葱,放在汤里,吃得冒汗。
一阵子就雨过天晴了。地上苔色带着雨气,天上云朵开阖。林里那种花羽毛的小鸟婉转,鸡也叫,苍蝇嗡嗡嗡作响。照壁上夜交藤的花,淡绿的青白泽色,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忘忧草带着水露悄悄开放,花开了就不好摘下来晒干菜,凑近闻一闻,馥郁而幽凝,煦暖香水的味。
这是流光飞舞的流年呢,好浓的瞌睡啊,也弥漫上来。那么躺着看檐角的风签,褪色了,飘来荡去。一晃一晃,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什么梦也没有。也不知什么时候醒的,也想不起什么,倒像失魂落魄。风从阔叶林子中飒飒而来,向松树林子里默默而止。
如此发呆,直到远方又传来闷雷。风捎带云,云又捎来雨。一只铁皮桶,接着檐下的滴水,响得空灵,甚至有泠泠禅意。蜀葵的花,皱绢做的一般,或红或白,湿漉漉地安静。一只蝴蝶到处躲雨,又扑闪扑闪地努力飞走了。
一半刻钟,太阳从西边又慢慢敞亮起来。清亮的天色,远远偃息的倦云,还有一弯彩虹,都慢慢接近傍晚。炊烟四起,又有些冷清。见了乡邻,他们忙各自的活,停下来寒暄几句就过了。问大致一样的话,答差不多的词,总是不熟络。这里,六分之一的农家空了,四分之一的田地荒了,人似乎从自然里退后了,集聚到城市。乡村在记忆里才有童年模样。如今,大半是老村荒田,但在斜阳铺照里,东雨西晴,光线变幻里喜忧参半,很有些情味。就像一个她,低眉对着你,却无时无处不在关注着你一样。
黄昏,一只鸟蹲在电线上梳羽。它飞走时,雨又开始落。这是今天的第三场雨,这是第三场雨的第四遍加急。顷刻,屋顶上腾起水雾,檐角上水滴成线,炊烟也被压抑着,伏贴着屋顶。母亲煮折来的芹菜,还炒过年腌的肉臊子,这样的饭是浓郁的家常滋味。
夜雨一阵紧过一阵,屋面上雨击如揭,直颤到枕边。室内有灯,一只蛾子急惶惶地,在窗玻璃上扑飞。雨大,很有些年没有见过了。无人管的老房子,有一些可能会塌掉。颓墙上黑黝黝的苔、塌房下湿幽幽的断椽子、破锁里红孜孜的铁锈,很不忍想。
次日是立秋。在幽微的晨曦里醒来,觉得凉。雾已经向山顶升上去了,露水晶莹,好几种鸟叫在远近的树冠里。行人惊起几只野鸡,扑腾腾四散飞走了,连带着一阵犬吠,又有鸡鸣。
鸡鸣真早,天色略略发白就有了。钦佩闻鸡起舞的人啊,如今这样的人却不多,太多晚睡迟起。在乡间,闻鸡而梦醒倒是真的。是鸡鸣关上了梦,才好在现实里天下大白吧。
这个清晨,就这样水落石出。村子在一片青雾和白露里醒来。阳光照下来,它们就向南山上聚集,然后成了云。山前屋后,到处是绿色,深浅浓淡,竟不单调。有只鸟在树上咕咕~咕,今天好晴。挹了紫竹叶上的朝露拭眼。譬如朝露,又如何呢?这样地旦复旦兮,长久也不过如此。
到底是气候变暖了,有些畏寒的植物如今可以种得。想起来小时候,咳嗽时会摘新扫帚上的竹叶熬水喝,还加薄荷什么的一起煮,也会放悬崖上掰下来的干净黄土。另有一种红土,最适合作泥来玩,在大平石上摔得越久越好。黑土则不行,没有黏性。
云又合起来,雾低了,更低。就像是一夜之间,蜘蛛网封了道,一不小心就缠头裹脑撞上了。蘑菇已从阴暗处拱出来,树上、断木上还有经年的木灵芝。打开后院的门,青苔如毯,湿气也泛青如帷。各色木头上,生了不同的木耳,似乎把一些云纹藏在里面。老墙、瓦片上也不例外,斑驳黑白的苔藓,又或黄或绿的点缀。
而溪谷里,落树叶腐败的气息,浸透了湿花野草。这溪谷已深阔数十米,不似当年细水长流,也没有了鱼,碎玻璃之类的丢弃物比比皆是,再不敢像小时候一样赤足踩水。据说,大约百年之前,一家的佃户偷懒,耕完地没有卸犁,从山上犁了一道浅沟到家。不料随即下雨,竟然冲开了渠,天长日久,已然如此。
林间阳光滴漏的下午,真是人间清欢。带孩子在溪谷里玩水,他乐此不疲,要唱《捉泥鳅》的。还要问,蚂蚁可不可以坐树叶过河,树叶可不可以一直飘到大海,他还想起一个成语:源远流长。这里是牛谷河的支流,牛谷河又是散渡河的支流,散渡河又是渭河的支流……
我小时候大概也是这样子,不过独自一个人玩,总有点害怕,还没人说话。尤其蛙鸣,有一声没一声的,很深沉也很突兀。孩子说课文里写,“请你爱护小青蛙,好让禾苗不生病。”他要对乡下所有的青蛙说:呱呱呱。意思是要带它们到城里去,把兰州的蚊子全吃光。我想了一下,曾经唱过《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龙的传人》,还对林清玄写到“南台湾的阳光”心醉,木砻树就在眼前,我们直接叫它是臭椿。
雨的确多。山上,青黄的莜麦倒伏在地里,熟不了,收不得。豌豆地里,冰雹打过的一截倒伏腐烂,后来新萌的一截还碧绿茂盛。篮子里青豆荚还没有摘到许多,儿子的风筝刚放起来,云就把阳光推到了北方,噼里啪啦一阵子雨。一只鸟在雨幕里咕咕叫,倒有些韵脚。手拉手刚跑回家,草帽沿上都没有滴水,雨停了。这样迅疾的雨,是秋雨?一口气没歇匀,又很快,雨声沉下来,鸟鸣浮起来,有一些秋寒在其中。
远处的鸡,这会儿也叫,喉咙里噙着一颗圆滚滚的露水似的。细雨连绵着,羊群才勉强从山上下来,山里干活的农人蹒跚着各自回家。田野里,麦码里勉强可以躲雨。那样躲着,看天地在一片茫茫大雨里,不知是什么感受?先秦《击壤歌》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自然的力量,或内敛或张扬。但是再偏僻,如今也无自给自足的农村了。
过云如流,只消一刻就从西山过了东山。仰头看得发呆,就是一个词:坐忘。小时候,除了一日昼夜和四时季候,这山村里真没什么特别鲜明的变化,似乎如今也还格外在意这些时序。童年仰卧在草地里看云,心憧憬着外边的世界。又如何呢?太多太多,高于现实,不在外边,只在高处,高是高不可及的高。再想“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诗,心里又覆宕一层。野棉花摇曳,野蔷薇花摇曳,这种明润的粉红,如今像一种迟暮的邂逅。
入夜,一片沉寂淹没了。夜晚在哪里呢?它在黄昏承接着落日,从山谷里所有阴暗处升起,直到高入云天,现在又像天籁一样坠下。总有什么,高过我们,淹没我们的时光。树叶上偶尔滴水,此外只有黑,没有灯火和声响。一切在沉睡,似乎呼吸也多余,如在深海之底。热炕好暖。后背上热,却不出汗,正好祛除寒气。
半夜莫名醒来了,听不到雷声,远处却闪电纷纷,照在那些旧物件上,明明灭灭,要打开童年的旧时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