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夏,天地气交,万物华实。白昼渐长。何以消夏?
在宋朝,夏至是法定假期,官员放假三天。在官营手工业坊场中,工匠每日的工作时间约为10小时,每年炎夏时节,每日的工作时长会减半。
悠闲的市民可行街头拐角的树荫下,摇起蒲伞,摆几碗消暑汤,从古今往事聊到院落的狸花猫,慢慢消磨至黄昏。垂髻儿童选择到水边嬉戏,扑打蜻蜓流萤,远看去,几抹跳跃的身影,海鸟般扑棱扑棱,湿掉衣裳也无所谓。
盖六月中别无时节,往往风亭水榭,峻宇高楼,雪槛冰盘。”水榭风亭纳凉赏花还不够,冰块冷饮也不可少。凉制热、冰消火,是自然界朴素的道理与馈赠。
冰块降温,自周朝始。《事物纪原》载:“《周礼》有冰人,掌斩冰,淇凌。”凌,冰室也。周朝藏冰的冰室称为“凌阴”,可以把冬天取的冰保存到夏天;专门掌管采冰、储冰和用冰之事的官为“凌人”;而夏时存冰的器具则叫"冰鉴",可以存放食品。以保鲜、制冷。
一位叫做陈直的南宋人在《寿亲养老新书》中劝诫人们少吃冷饮:“承暑冒热,腹内火烧,遍身汗流,心中焦渴,忽遇冰雪冷浆,尽力而饮,承凉而睡,久而停滞,秋来不疟则痢。”足见宋代冷饮和冰块已走入寻常人家。杨万里诗中也提到售冰一事,“北人冰雪作生涯,冰雪一窖活一家。帝城六月日亭午,市人如炊汗如雨。卖冰一声隔水来,行人未吃心眼开。”售冰商人在冬季窖藏天然冰,等到夏天再取出来售卖。颇受市民欢迎。
这还不够快意逍遥,一些风雅的宋人,用冰块降温的同时,摆上几百盆鲜花,或点些香料。“鼓以风轮”对着吹,不但凉快,而且“清芬满殿”。斜靠竹簟,薄汗透轻衣。冰块雾气生腾,香气四起。外头花木扶疏,露浓竹瘦,斑驳浮动,时光也停驻了。若得闲,呆呆看着周遭的一桌一椅,一箸一羹。不知谁家的猫懒洋洋枕着门墩,倒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东京梦华录》载,六月时节,汴梁的“巷陌路口、桥门市进”都有人叫卖“冰雪凉水、荔枝膏、苦水、金橘团、雪泡缩脾饮、梅花酒、香薷饮、五苓大顺散、紫苏饮”,“皆用青布伞,当街列床凳堆垛”。《武林旧事》也记录了杭州市肆的诸多凉水:“甘豆汤、椰子酒、豆水儿、鹿梨浆、卤梅水、姜蜜水、木瓜汁、茶水、沉香水。“冰雪惟旧宋门外两家最盛,悉用银器”。银盘与冷饮,相互辉映,冰清玉洁。除了盛放冷饮,宋人的酒馆,也常用银器装酒菜。《东京梦华录》载”两次打酒,便敢借与三、五白两银器。以至贫下人家就店呼酒,亦用银器供送。有连夜饮者,次日取之。其阔略大量,天下无也。"商人阔气,市民亦内心纯明。民风淳朴如此,令人叹喟,那时人们飞扬的眼角眉梢,雍容闲淡的气度,终不复现。
在诸色饮品中,荔枝膏是常见的一道。玲珑剔透的名字,叫人欢喜。《诚斋集》有《荔枝歌》:“广厦无烦暑,精盘贮碎冰。凉逾箑脯扇,色似玉壶凝。”玉壶雪魄,光华流转。见之忘俗,燥热之心都安静下来。思慧《饮膳正要》中记录了“荔枝膏”的制法,乃是以乌梅肉、切碎的去皮桂、熟蜜放在水中熬煮,再下砂糖、生姜汁,熬成之后添一点麝香拌匀。
乌梅肉性温微酸,敛肺,涩肠,生津,安蛔。从寒冬积累到初夏,成熟了。叶片覆盖的阴凉间,三五个圆滚滚的青乌梅,浑然可爱。花褪残红,青杏正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满目弥望的乌梅,连带周遭空气,都是清冽深邃之味。人们说,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又说青梅竹马。将熟未熟的味酸,是生命中最令人着迷的状态。脆生生的乌梅,清冽酸涩之味,是盛夏的最佳救赎。
加上桂皮的草木香,安稳厚重,带了药性。生姜健胃助消化。缓慢熬制,相互融合。最后拌上麝香,少量麝香能辟秽、通络、散淤。麝香来源于雄性动物,气味长久,带奇异的动物体香。因味道如荔枝,酸甜适中,通透爽口,称为荔枝膏。
再入冰块中,液体更浓稠,似琼浆玉露,在唇齿间回转。眼前浮动着冰轮月色,芭蕉幽窗,安静的流水,青山幽鸣。夏季一切美丽的光景在这酸甜冰冽里影影绰绰,叫人都忘了这长夏的炎热了。
宋代诸多饮料,总令人为其花色丰富、工料精致而惊叹。那时以乌梅为料制作的解暑冷饮,除了荔枝膏,还有乌梅汤,雪泡缩脾饮、梅花酒。饮品不仅配有中药以增加保健性能,而且还研发出浓缩膏浆与散粉两种形式,形成即冲即饮的速溶型饮料。这样的小细节,令人感叹那悠远的古人智慧。
走过纸马店,曹婆婆肉饼店,往青布伞下的小贩摊前,购一碗荔枝膏,顺带捎份紫苏饮。踏上龙津桥,听蔡河水声,相国晚钟。额上的汗珠被微凉的风拂干。日子悠闲至此,只愿无忧老去。哪管什么扩大疆域,管什么蒙古人。此生此景已经足够好,谁要承载帝王业,千秋事。
长夏,简直有过不完白昼。许久,才见夕阳渐落,隐没群岚。斜阳每次离去都如此隆重与壮烈,令人不忍消受。更添了白昼漫长的感慨,御街前的花木,容颜不败。简直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啊。又何止是漫长,因繁盛壮美而生出的阵阵荒凉。
而夏夜又叫人难忘,没有了云层,似乎离银河繁星最近。约三五友人,移步庭院秉烛夜游,方不辜负良辰美景。星辰岁月流转,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在路上行走的人们,可以随时抬头看看宇宙,把目光移到深邃的星空。“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天地之微。”古人早已勘破了大小之辨。市井人家,有母亲的歌谣,随着街前流水,和星光一起,渐远消失。夏天又给人离宇宙更近的错觉,也更能洞见,渺小的自身。作者:杨雨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