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小柿子
| Chapter 22
高铁车厢拥挤而嘈杂,车窗外后退的风景如同时光流逝,盯得久了会令人晕眩的时光。
我隐约地知道这会是一段难忘的路途,无论它是一个开始还是结束。我们终于从文字的小世界中走出来,在真正的世界里相遇。这是有着鼻吸、心跳,有烟尘也有蓝天的真实世界。从方块字里走出来,颇有几分神圣的味道。
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静默无言。相左撑着头小憩,而我在自己假想的神圣中,叠手坐着,暗中看她的侧脸。我全身心地感受着周围所处的一切,将它们印在脑海里,珍惜着一分一秒。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现在这种机会,不需要故意为之的借口而能理所当然坐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的机会。如果没有,至少我能把今天记住。
几个婴儿在啼哭中渐渐熟睡,车厢安静了些。
相左睁开眼,以她特有的那种最有礼貌又最温和的笑,对我说:
“我说,你可真像一个女孩子。”
“怎么会?”
她凝神看我,若有所思,仿佛是在脑海中搜寻有关的证据。像一个女孩子——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个评价。无论怎么想,也是一个偏坏的评价吧。被她定定地看着,我感到脸颊微微抽搐。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你像是能注意到很多细微的事情。”随后她应该是看出来我的紧张,解释道,“不是说长相那些啦,向右同学。”
“女孩子……也不都是这样。我认识一个女生就,大大咧咧心里不装事的。”我说的是小仙女,哦,她说她叫程月。“不过你好像是这样。”
“我们这方面好像是挺像的。”她说。
“好像是的。”我重复着说。
我们见面的这两天,好像说了很多的“好像”。可能是因为这个词的不确定性,让我们可以在安全的范围里相互试探。
稀稀落落的村庄,没有人烟的田径,飞速地从她背后掠过。我时常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喜欢着她,这位此刻近在咫尺、另我心颤的女孩。我常幻想会不会有一天,一起教我们的孩子读书写字。
在公园里和在船上时,我们不曾这么久地四目相对,也没有令我感觉不安的环境噪音。所以前一天一切还算顺利。
今天就不同了。
相左的位置靠窗,而我的位置在她旁边,这是一件麻烦事,因为我没法假装偏过头去看风景,越过她的视线看风景只会显得更不自然。她和我说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看我的眼睛,明镜一般,映出我的心虚。火车轰隆轰隆,我的心跳也跟着这声音上上下下。我只能隔一会儿就避开她的眼神。
也许是我的面部肌肉出卖了我,她看出了我的尴尬。她善解人意地将话题引向不用思考就可以回答的地方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东西的?”
“初中开始的,高中断了。”
“你是不是语文成绩很好?”
“不算差,也谈不上很好。因为语文老师不喜欢我,老爱找我麻烦。”我讲起中学语文老师的趣事,她听得津津有味,时而微笑时而点头。
方才的紧张感逐渐消释,火车的轰隆声终于不再让我焦虑,反而成了一种有韵律的、令人心安的背景音。之后她也与我讲了一些中学时代的事。音乐课总被英语老师占成习题课,同桌爬在窗台上擦窗户差点掉下去,还有学校后面的小吃店。
“那时候一碗土豆片才卖一块五,现在涨好几倍了。时间过得真快。”她说。
“从苹果就能感受到了。土豆片,是烤的那种?”我感到很兴奋。这是第一次听她讲自己的事。我们过去相互留言虽然也有几个月了,但大抵是文字爱好上的交流。我迫不及待地想听她讲更多自己的故事。
“不是呢,泡在一种酱汤里,稠得很,不知道用什么料调成。总之那时候觉得,要是天天能吃上一碗,就非常幸福了。”她用回忆的口吻描述。
我心中一动,试探着说:“以后有机会去你家乡尝尝,怎么样?”
“当然好。”她眨眨眼,嘴角弯起迷人的弧度,“就怕你不真的来。以前也有朋友说要来玩,后面就不了了之。”
“就怕你这是欢迎我的客套话。你不正式邀请,哪位朋友会自己主动说要去呢。”
“我说了‘好’了,这还不算邀请?”
“没有具体时间嘛。到时还不是不了了之。”我假装郁闷。
“那么……”她抬起手来摸了摸下巴,显然在认真考虑,随后她遗憾地说,“唔,好像还真挺难约的。我马上要走了。”
“走?去哪儿?”
“嗯……下学期我……”她偏过头,欲言又止,“总之下个学期我就不在学校了,原因我先不说,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反正……”她望着我,看穿一切似的笑道,“你不是也有话没和我说的?”
我正慌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却没去在意这个问题,很自然地接着说:“其实你不来,吃不到也不算太遗憾。现在卖的几倍价格的土豆片,却没有中学那种滋味。”
“味道变了?”
“可能是。也有可能是人变了。现在感觉就算天天吃好像没那么开心啦。”
“说了半天,还是‘不了了之’了呗。”
“‘不了了之’,四三三一,噢,我还以为都是三声呢。”她想起什么似的。
“什么?”
“噢,我想起来,以前朋友问我,是不是没有什么词四个字都是第三声的。我当时脱口而出‘我好想你’。我们当时想了好久好像只有这个符合,他于是佩服得不得了。刚刚你说‘不了了之’,还好这个词不是,不然破了我的天才。”她笑了。
“你这不算,这是一个短句,又不是词。”
“四个字嘛,别的词更找不到了。”
我略一沉吟,突然灵光一现:“‘我也想你’,哈哈哈哈哈哈。一山更比一山高。”
“我想打你。”
“想得美你。”
“‘得’不算。”她眉眼生动起来,“有了,‘我很苦恼’。”
“你挺美好。”我回。
“你很显老。”
“给你两秒。以免我恼。”
“我早跑走。怎可傻等。”
“窈窕女子。”
“老土傻子。”
我又笑又气,只好想新词。有了。我慢慢地装腔作势地说:“我有美酒,也有美景;可否与我,只饮两盏。”
“我有纸笔,也有草稿;我已走远,不可等你;也许我小,饮水已饱。”她一字一句地说,字与字之间有思考的间隙。我也不着急,悠闲地听着。听完后我们相视一笑。
“你这是什么奇怪的话?好牵强,你只用说‘可以可以’就行了。”
“第一句意思是我不稀罕你的美酒美景;第二句就是,我已经走远了,不能等你了;最后就是说我胃很小,喝水都饱了,喝不了你的酒。”她边说喝了口水,露出愉快的神色。
这时坐在对面的一个和我们年纪相仿的人插进来说:“美女你好,请允许我好友。”
我们愣了一会,“哦,也都是三声,可以可以。”于是加了微信。这时才发现我们之间也没有加好友,一道也都加了。
“唉,原来这么多四声的呀,当时怎么我们都没想到呢?”
“因为你和你的朋友都没有我天才。”
“哈哈哈,对。”
那个下午,火车驶过伸着懒腰的村镇,打着呵欠的田地,笑嘻嘻地揉着眼睛的山林。我们像很久不见的老朋友,聊天聊地,很有一句古话说的“有匪君子,如切如蹉”的味道。
再也没有别人能像她这样与我相投了吧,说成“情投意合”也不为过。
我想,哪怕以后各自在天涯海角,只要想起这个在火车上一起度过的可爱下午,是不是也不会有遗憾了?
| Chapter 23
从南京回去后,到了紧张的下半学期,我开始忙于学业,与相左联系得不那么密。由于出去玩了大半个星期,功课落下不少。每天除吃饭和走路能偷个闲之外,其余时间都在忙各科论文、课堂展示、课后习题、课程调研等等“课”字抬头的各类事务,连期末复习都无暇顾及。
在和相左一起上的通识课上,虽然我们每次都会坐在一起,互相也只有几句问候,我的注意力全让位于专业课。老师讲得虽然精彩,临近期末,同学们上课都忙着各自的学业任务,很少有听课的人。
但相左好像完全没有课业压力似的,仍然听得很仔细,甚至还做了笔记。而我头也不抬地在笔记本上码着课程论文。我码字累了,就停下来看她头上的雪色发夹,上面嵌着好多莹莹的小亮片,戴在她头上很温柔。她感觉到我的目光,朝我看时,我眼神也一点儿都不躲闪。她在课间让我把她的笔记拍下来,并给我讲这节课的重点,以方便我期末复习。
我猜她大概是那种学神级的人物,时间管理得很好,所以不需要像我一样在通识课上假认真。这让我对她的喜欢里又多了几分崇拜。
可是在这门通识课的期末考试上,我没见到她。考试开始了,我一边答题一边往教室门口看,她还是没有来。不知道有什么意外,我很想联系她问问,但考试期间手机已经关机并交到讲台上了。我心猿意马地写完了考卷,一离开考场就给她发了微信。
她回复:“考完了?你后面还有考试吗?”
“考完了,没有了。”总算是考完了,我松了口气。
“有空来湖边坐坐吗?”
我毫不犹豫地回了个“好”。
学校后湖的水亲吻湖岸,岸上有弯腰的杨柳树,轻拂水面,枝叶垂垂,贴临着碧绿的影子,风起之处漾起圈圈涟漪。这景象简直是《言叶之庭》里经典场景的再现。
相左在岸边向我微笑着招手,我加快脚步向她走去。已是冬天,她穿着黑色的大衣,长长的白色格子围巾,与秋天的打扮不同,却还是一样清新温婉。只是没见她别那个雪色发夹。
“久等了。你怎么没来考试?”我嘴里冒出白气,天有点儿冷。
“因为我不用参加考试呀。”她一边在长椅上坐下一边眯眼笑道。一个考试周不见她了,这个笑容直戳心底,我跟着坐在她身边。她望着湖面说,“其实我不是这个学校的。”
“嗯?”我惊奇地看着她。
“以前和中学同学约好一起考这所大学,分数线出来后,我们两个的分数一个比它高一个比它低,结果都没有来成。”她的侧脸看不出表情变化。我静静地听着。
“那时候真的很简单,寒假一起来这里看湖,湖风一吹,我们就觉得冥冥中我们是属于这里的。我们会在这里度过最好的四年。”
“是男生?”我直觉地问。
“嗯。”她低头没有看我。
对岸的教学楼的红砖墙掩映在天光湖色中,远处飘来轻轻的吉他还有唱歌的声音,应该是哪个社团在排练,为了不打扰考试的同学,声音很轻。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对高中生,看着路上说说笑笑的学长学姐,心中对未来的憧憬在嘴边化成袅袅雾气,也是在这样的冬天。
“那后来呢?”
“后来我听家人的,报了更好的学校。”
“当时一定很纠结吧。”
“没有。没怎么犹豫就填了志愿。”她转过头看我,轻描淡写地说,“这才是残酷之处。人人都知道什么是对自己更好的。”
“你们还联系吗?”
“他知道我填的志愿后,和我通了一次电话,后来再也没见过。”
我们沉默了。远处的歌声也暂时停歇。上课铃响起,各个教室开始了考试。同在一个学校,有人在考场上奋笔疾书,有人在自习室争分夺秒,有人在树林里自弹自唱,有人在湖边讲着故事。到了大学,大家的生活各不相同,谁又会为谁停留呢?
“你要走了吗?”我抬起头看到有些灰暗的天空。电视剧里,这时候应该下雨吧。然而没有下雨的迹象。
“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
“什么?”
“只要活着,空气、水——这些生命的元素,都会将原本相距很远的人们联系起来。”她神情认真地说,“我们眼前的湖,不是与我们在秦淮河上见的河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吗。”
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你怎么有空来上我们学校的课的,你不用上学吗?”
“这学期是实习课,我在这附近找了一份实习。在毕业前想来这所学校看看,错过的四年。这门通识课我们在高中就知道了,那时候还说要一起选课呢。从来没有怀疑……”她突然笑了,“现在也算修过这门课了。好啦,故事讲完了。”
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其实不属于这里。一起上课的人,怎么会竟然不是我们学校的呢。我一直认为,我还有三年才毕业,那么就和她像这样一直做朋友,起码也可以三年,那样就很好了。我本以为自己有三年的时间可以慢慢地了解她。我想好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就接近尾声。
“什么时候走?”我低声问。
“实习已经结束了。后天的车。”一阵风吹进她的衣领,她合上衣服。
我一时间感到湖面上无声地下起雪来,世界冰封,弥天海啸。鱼儿在冰面下流窜,万木枯死。她坐在我身边,却与我隔开了一整个寒冬。我很想将手放在她的手上。我早想这么做了,只是以为岁月漫长,未来可期,所以始终没有付诸行动。可现在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要走了。
“今天找我,是来和我告别的吗?”
“算是吧,也是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
“后天。”我迟疑地说,“能去送送你吗?”
“一大早的车,不必了吧,天很冷。”
“那么,”我鼓起勇气,长出了口气,“如果我想送你呢?”
她犹豫了几秒钟,对我来说是很长的几秒。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一件东西,放在我手心。是一件很小的东西,有冰凉的触感,像是今年冬天握住的第一片雪。“这个送给你。还是不用来送我了。”
我打开手一看,是她的雪色发夹。
“这算什么呢。”我说。
“你常常盯着它看,猜你很喜欢,走之前送给你留个纪念。”她温柔地笑着,看见我笑不出来的样子,又说,“你不想要就还我好了。”
“没有的事。谢谢。”我默默地把发卡收起来,“我很喜欢直子,《挪威的森林》里的直子。你也戴着书里一样的发卡。”你很像直子。
“你读过北岛的《波兰来客》吗?”
“没有。”
她咬着嘴唇看着我,说,“我以前很喜欢这首诗,我念给你听——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以前只觉得意境很美,却不真的有体会。那时候从不怀疑向往的东西其实并不会来,现在才慢慢接受,遗憾是人生的常态。离别是时常有的事。”
生活中,总有些人,如一阵骤雨来到生活里,落它一场滂沱,欢欣又迷醉。却抵不过雨骤停,凭它雨挂枝头,终无觅处。
我们坐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下课铃响了,开始有学生从教学楼中出来,骑着单车飞驰。
“你毕业了会取消关注我吗?”
“怎么敢——敢取关,就绝交——口气这么大。”她说。略显沉重的氛围被打破了,我们笑了。
“还不是跟你学的。”
“什么?”
“敢骑走,姐砍死你。”
“这是什么?”
“你写的啊。”
“什么东西?”
我告诉她第一次在食堂门口见到她的情形,“你那时真像个女侠。”
她一脸迷惑,“我真没写那样的纸条。”
“真不是你?”
“真的呀。”
“也是,现在认识你之后,觉得那的确不是你的风格。” 我叹了一口气,“也不重要啦。以后……还能收到你的私信吗?”
“没准呢,”她玩笑着说,“向左同学。”
“你可不许冷落我啊,我手里握着十几个角色的生死。”
“好。”
我想,或许也没那么糟糕。人生的故事从来就不能事先想好,不要着急,它会自然而然地降临。
夏相左,你的名字是生命中第一份的喜欢。我写的所有故事将会有你的影子,听的所有音乐将会有你的情绪。
不管未来怎样,我会在每一个重要的时刻,呼唤你的名字。
夏相左。
夏相左。
“我们走吧。”
“会再见的。”
(全文完)
后记:
这是一个由小黄车而起的故事,写完的时候ofo已经倒闭了。
写完之后,我想这篇故事也可以叫做《拙慕》,小仙女对君龙阳的,君龙阳对相左的,相左对高中同学的。一种不太成熟的,笨拙的感情,还未开始便见到尾声。
最开始动笔的时候其实脑子里的故事并不成熟,甚至只有简单的片段和人物片面的性格,所有的东西都是不完整的。这也导致真正写的时候,经常会迷茫自己到底在写些什么,想表达什么,故事要何去何从。所以下笔的时候也感到非常吃力。最初写的时候想得很简单,计划写一个闲闲的小故事,大概十章,快速完结。写着玩当作练练笔,真实写了几章后发现事先想好的情节过于简单,实际是撑不起一个故事的。我现在知道一个完整的故事不能只靠简单的一个灵感的火花就支撑起来,还需要很多东西——特别是像人物经历、性格——虽然没有直接在文中写出来,但作者心里必须要有数的东西。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种猝不及防突然完结的感觉,总觉得应该还多发生一些情节,再结束。在这里结束的原因一个是,想写年少时那些好像开始了好像也结束了的淡淡的模糊的情感。第二个原因是,更长篇幅的话也需要更多的人物、情节来支撑,我懒了。
以后大概会想清楚再写,大概不会写得那么慢,大概?
一个有趣的事是,“小仙女”这个角色原本是不在考虑范围内的,像是她自己跳了出来,让我不得不写她。
如大家所见,这篇很小的故事更了整整两年(差两个月),因为这期间的学业压力,还有写作能力有限,笔太钝的原因。对我来说也还是有进步的,再怎么说也写了4W5K字。如果不是因为有读者,我觉得有义务把它写完,我可能早放弃了。谢谢大家。
完结还是挺开心的,独立完成了一个大工程。
下一篇应该是古风。高中就很喜欢古代小说,那时候不可能写小说,就每天构思,构思了好几个本子。如果能给那时候的自己一个交待,我想也没什么遗憾了。
谢谢大家陪伴天下第一慢更文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