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路独行
爷爷离世那年我二十五岁,也就是说祖孙相处多达二十五年,可是想起他,展现在眼前的总是往事的碎片,不清晰不连贯。
在家人的眼里,爷爷威严而专制,很少露出笑容,家里大事小情都由爷爷做主。有时召集全家老小聚在正屋开会,也是爷爷一言堂,不容置喙。也许我年龄尚小且是家里的长孙,爷爷有时对我和蔼一些。虽然这种和蔼还远未达到我可以在他怀里撒娇的程度,不过因其温情稀少而显得弥足珍贵,令我记忆犹新。还记得我四五岁时,爷爷已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仍在黄河航运队工作。那时黄河下游一年四季水力充沛从不断流,河上经常往来载满沙子石头的机动船,爷爷就在其中的一条船上忙碌。有时船靠在附近的码头旁,爷爷可以抽闲回家一趟,曾经有一次他牵着我的手去参观他们的船,我好奇地跑进船舱,摸摸圆溜溜的船舵,甭提有多兴奋。
几年后爷爷退休回村,每次吃饭他都坐在方桌旁的太师椅上,桌上单独放一两盘小菜,无非是豆腐乳咸鸭蛋之类的东西。爷爷从酒壶里倒一盅白酒,慢慢地呷一小口,再象征性地用筷子戳一下小菜,很惬意地眯起眼睛细细地品味。爷爷以前没有喝酒的习惯,因此饭前的这几口酒更像一种仪式。很快仪式就结束了,随着他的一声“上饭”,奶奶把饭端到他桌旁。而其他人都挤在屋中间的矮饭桌四周,听爷爷上饭的命令发出才敢动筷。年幼的我很眼馋爷爷盘里的小菜,但从来不敢到方桌旁讨要,偶尔他兴致高的时候,也会赏赐给我半块咸鸭蛋什么的,我如获至宝,领完赏赶紧返回矮饭桌去。
爷爷在世时与我说的话不多,这数量不多的话主要是训诫。他的威严加深了彼此的疏离,我对他只能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及至他进入老境疾病缠身后,辞色才渐次平和,我对他的畏惧感也逐渐减弱。在祖孙的谈话中,爷爷的人生轨迹逐渐在我头脑中清晰起来。人老了都爱说从前的事儿,从爷爷的回忆中我大致了解了他艰难的年青时代。爷爷十三岁时父母相继过世,兄弟三人相依为命。他行二,哥哥忠厚老实,有较重的口吃,因此当爷爷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后,他还是单身一人。爷爷很着急,四处为哥哥求亲,终于东关有一家愿意把闺女嫁过来,条件是以三十斗麦子做彩礼。爷爷挨家挨户借粮,近乎乞讨,才凑足了粮食给哥哥娶了亲。五十年代全家人靠在集体里“挣公分”很难维持生计,而立之年的爷爷只得去黄河航运队当了船员。爷爷说:当船员又苦又累,干一天的话大家都聚在一块抽颗烟,喝点白酒去累解乏,但我不能啊,家里老婆孩子一大堆,需要我这点工资救急哪,因此我必须得“三不”,不抽烟不喝酒不巴结领导。除了我的吃饭开销,剩下的钱全部换成粮票交到家里,家里就是靠着工分和粮票才熬过了六〇年啊!
爷爷患病住院后我曾陪他做过一次放疗,从四壁洁白的放射室出来,他感慨地说:进这个房间治疗的人离“走”不远了,以前三个相识的病友现在就剩我一个了。我想宽慰他,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陪着他四处走走。爷爷一生不想麻烦别人,及至弥留前坚持大小便自理,去世后整理他用过的床单洁白如新。爷爷曾告诫我:你处事单纯,教师的职业适合你,把本职工作干好就不错,可别这山望着那山高。我觉得爷爷真正了解我!爷爷去世后,母亲与婶子们偶尔谈起爷爷还会报怨几句他的苛刻与专制,而我心里唯有敬畏之情,永久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