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儿！”张耀庭顾不上脚下的污浊混乱，健步如飞地奔到了妹妹面前，“颖儿，是我，是哥哥看你来了！”

“哥哥，哥哥！”张颖儿眼色迷离地盯着眼前熟悉、英俊的脸庞，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滚滚而下，手里的针线笸箩“哐”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猛然惊醒般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非常困难地慢慢往下蹲，准备收捡掉在地上的东西。

“别动，颖儿，”张耀庭急忙伸手扶住妹妹，“哥哥帮你收拾。”同时弯下腰，准备收捡地上的杂物。

“大少爷，我来吧。”身后的长随早已机灵地放下了手里的篮子，一个箭步跳到张氏兄妹身边，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

“哥哥，进屋喝口水吧。”张颖儿已经从最初的激动中恢复过来，语气平静地发出邀请。

“好，咱们进屋。” 张耀庭小心翼翼地扶着妹妹的胳膊，一起从狭窄的房门进入室内。虽然早就有一些心理准备，看到妹妹狭小且简陋无比的家，张耀庭心里翻腾着一股股酸涩、痛苦的激流，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心疼和难受，显得无比纠结。

张颖儿仿佛没有看见哥哥的表情，轻轻抽出被握住的手臂，用衣袖随便扫了一下炕沿，大眼睛清澈地直视着哥哥，轻声说：“家里没有凳子，哥哥炕上坐坐吧，我去给你倒水。”

张耀庭来不及有所表示，张颖儿已经转身从灶台上拿起一个碗，然后从锅里舀了一些水，慢慢端到了张耀庭跟前，笑着说：“中午烧的开水，天儿热，还温乎着呢。”

张耀庭看着妹妹手里没有任何纹饰的粗瓷碗，里面装着多半碗略带浑黄的水，散发着淡淡的、没有过滤的泥土味儿。他感到鼻子发酸，伸手接过粗瓷碗，略微闭了闭眼睛，准备硬着头皮喝一口，却被一个突兀的声音止住了。

“大少爷，这些东西搁哪儿啊？”两个长随拎着大篮子，端着张颖儿的针线笸箩，站在门口，看着屋里局促狭小的空间，有些手足无措。

“拿进来！”张耀庭命令着，放下手里的粗瓷碗，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不想拂了妹妹的面子，却也真的不想喝那浑浊的温吞水。扫了一眼逼仄的空间，接着说：“先放炕上，可以吗？”最后三个字是对着张颖儿说的。

张颖儿默默地点点头，侧身让两个长随把两只大篮子和针线笸箩放在炕上。

“你们在外面等着吧。“张耀庭沉声对长随说，然后转脸温柔地问：”颖儿，坐下歇会儿？“

张颖儿还是默默地点点头，有些艰难地往炕沿上挪动。

张耀庭长臂一挥，把长随们放下的东西拉到自己身旁，同时长腿一伸，站在张颖儿身边，轻轻扶住妹妹笨重的腰身，使了个巧劲儿，帮颖儿顺利坐上了炕沿。

“颖儿，”张耀庭坐在妹妹身边，又把大篮子拉过来，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炕上给她过目：“这是你最爱吃的点心，都是稻香村新鲜出炉的。这是几块衣料，你给自己做几身衣服吧。”掏空了篮子后，他伸手挠挠头，带着歉意补充道：“不知道你怀孕了，没有给小外甥准备东西。”

张颖儿看着一向潇洒倜傥的哥哥忽然做着他自己以前最不屑的事情：婆婆妈妈般地絮叨，心里颇为感动。可是，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她低头摆弄着哥哥一件一件摊在自己面前的东西，惊觉自己和哥哥生活的世界越来越远了。

自己曾经最爱吃的点心，香醇精细，价格不菲，现在看来不能扛饿，又贵又不实惠；精美艳丽的绸缎衣料，华而不实，不能穿着干活，还特别费银子。

生活是最严厉和有效率的老师，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张颖儿似乎已经完全忘记自己从小过的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思维彻底变成了贫民家媳妇的方式。

张耀庭看着妹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自己带来的东西，却一声不吭，心里也很难受。他忽然站起来，几步走到门外，低语几句，又回到室内，坐到张颖儿身边，在炕上的包裹上放下一个素色的钱袋，轻声说：“这些散碎银两是我这个舅舅给小外甥的一个小意思。”

张颖儿终于抬起头，正视张耀庭英俊的脸庞，没有多少神采的大眼睛盯着与自己很相似的明亮双眼，轻声说：“谢谢哥哥！谢谢哥哥来看我！谢谢哥哥给我带来这么些东西，还给我银子！“

妹妹的几声“谢谢”，说得张耀庭鼻子发酸，眼眶发涩。他勉强笑着说：“颖儿你怎么和哥哥客气起来了？咱们兄妹之间还需要说谢谢吗？”他说着，声音有点不自然，停顿了片刻继续道：“哥哥没有用，帮不了你太多，劝不好爹，连来看看你都......"他感觉说不下去了。

张颖儿心中苦涩万分，却不想在哥哥面前流露丝毫。她反而安慰哥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哥哥每天那么多事儿，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抬起眼睛，无焦点地望着被晚霞映红的陈旧窗户纸，轻声说：”哥哥你是老张家的顶梁柱，我是王家的媳妇儿。我不能在娘跟前尽孝，还请哥哥多担待。“

张颖儿的话好像有点语无伦次，张耀庭却完全听懂了。他心中止不住的一阵阵酸痛，却好像不知道应该怎么样表达自己的感受。他听说了妹妹过得很苦，却没有想到会这么贫穷。他想过，妹妹可能会有所变化，却没想到变化如此巨大！

他心目中那个如珠似宝的妹妹，他曾经一直放在手心里呵护的妹妹，他那个一朵鲜花般的妹妹已经彻底消失了。他轻轻闭了闭眼睛，逼回眼中的湿润，真的很痛恨自己这种有心无力的感觉。

”颖儿，你大概啥时候生啊？“张耀庭硬着头皮找话题。

”大概秋天吧。“张颖儿简短回答，因为她自己也心里没数。

”哥，娘她老人家还好吗？“张颖儿想起一直疼爱自己的母亲，心里很是难过。

张耀庭不敢如实告诉母亲自从妹妹出嫁之后，经常郁郁寡欢，莫名流泪，身体也大不如前了。他只能勉强笑着说：”娘还好，就是有时候会想你，希望你过的好一点。“停顿片刻，又补充道：”你过得好，娘就会放心一些的。“

张颖儿好像无言以对。她知道自己目前的状况，在娘家人眼里根本算不上”过得好“，可是又不想让从自己出生起就百般疼爱自己的母亲惦念，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狭小的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张氏兄妹见面之后的短短时间，仿佛一下子就无话可说了。只有窗外的晚霞执着地把大片大片的光芒洒满陋室。

“哎，你们怎么在这儿？”门口忽然传来清晰的说话声，打破了小屋内外的寂静。门口的两位长随的回答倒是有点含糊不清。

张颖儿挪动着笨重的身子，准备下地，同时对张耀庭说：“哥，是长生回来了。”

张耀庭伸出长臂，扶着妹妹平稳落地，轻声应了一声：“听见了。”

说话间，王长生已经走进了房门。他看见张耀庭，有点怯懦地打了声招呼：“大，大，大少爷。”他结巴了几下，还是没敢把“大哥”这个称呼叫出来。

张耀庭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嗯”算是回答了。他心里不是不怨恨眼前这个家伙的，可对方到底是妹妹自己选择的夫婿，实在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张颖儿没有像以前那样纠正王长生对张耀庭的称呼，她在心里认为，哥哥和丈夫之间不会有什么交集的，叫一声什么也没有太多差别，随他去好了。她关注的重点已经完全不同了，“长生，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还没有做晚饭呢。”

王长生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张耀庭已经怒了。他几乎大声对王长生吼道：“你不是厨子吗？还要颖儿做饭？！颖儿这个样子还要给你做饭？！”他伸出长臂，一把抓住了王长生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这个混蛋！我揍死你！”

“哥哥！”张颖儿不顾身体不便，拖着沉重的身子挤到丈夫身边，拉住张耀庭的手，瞪着大眼睛，满脸不高兴地说：”长生每天挣钱养家，养活我很辛苦的。你不要这样对他！”

“他是男人，挣钱养家、养活你是他的本分，天经地义！”张耀庭气呼呼地说着，手里还是顺从妹妹，松开了王长生的衣领。

王长生脸色不变，甚至都没有抬手整理一下自己被揪得七拧八歪的衣领，嘴里很自然地说道：”大少爷教训的很对，我是男人，我就应该挣钱养家、养活我的妻儿。“

张耀庭像是重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有气都没法发出来的感觉。他狠狠地瞪了王长生一眼，转脸对张颖儿说：”颖儿，我要走了，你多保重身体啊。“转身走向门外。

张颖儿跟着张耀庭身后，走到门口就停下脚步，轻声说：”哥哥，慢走。“

张耀庭忽然大步走回到王长生面前，语气生硬地说：”颖儿生了就到柜上告诉我。“不等王长生回答，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