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我疼醒了。这种被癌细胞噬骨的疼，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醒来的时候，我恍惚不知身在何处，月光透过浅色的窗帘照在白色的病床上。哦，这是病房。真安静啊，所有的人都已睡去，布帘挡住了临床轻微的鼾声。
我努力地翻了个身，又一次冷汗涔涔。抚摸着因压迫而麻木的腿，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检查基本已经做完了，也已经确诊为癌症复发。只要是复发，就意味着到了晚期。距离上次在河南做宫颈癌手术，才刚刚过去了三年。主治医生说我肚子里的包块已经太大了，并且扩散到盆腔，无法进行手术，她建议我进行放疗。我问她，放疗能治好吗？她说，没有哪个医生可以给你保证能治好。但治疗还有一线希望，如果不治，那就只有一种后果。我明白。但所有的人不都是那一种结果吗？我对医生说：人都要死的，不管生不生病。说这句话时，我没觉得多么难过，却也不像表现得那么平静。
想起你下午打的电话。你阴阳怪气地问我：“现在这个情况，你是什么意见啊？”
呵呵，什么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家里的情况我不是不知道，治病要花钱啊。医生说，一次放疗最低也要4万。4万，对我们这个一贫如洗的家来说，实在是一笔巨款。就算是向亲戚求助，勉强凑够，可是还有下一个4万，下下个4万……这病，就是个无底洞，我们治不起。更何况，就算花了钱，也很可能于事无补，我还是要死。我不想我死后让你和女儿欠一屁股债，毕竟，你已经是60岁的人了，又有糖尿病。而我们的女儿，还没成年。
这些我都明白的。可是再明白，也不代表我能完全想开。我还是不甘心，不想死。我对姐说，我唯一舍不得的，是女儿。
我在电话里平静地说：“不治了。明天就办出院回家。”
我感到你如释重负，继而心安理得，煞有介事地询问回家的安排。听到你那些无关紧要的絮叨，我忽然感到烦躁，再也掩示不住内心的愤怒、怨恨和厌恶，冷冷地说了一句：“别说了！我累了。”就挂断了电话。
挂了电话，我终于忍不住流泪了。
我还不到50岁，在这个年纪死，有点早了。而且，我不敢想象，癌症晚期放弃治疗该有多痛苦？就现在，我已经疼得成宿睡不着觉了。肿瘤包块长在很特殊的地方，压迫着我的输尿管和直肠。每次排便都异常困难，并有钻心的疼痛。我到底造了什么孽？要在死前经受这样的折磨？
近20年的婚姻，让我足够了解你是怎样的人，却还是会为你的自私、无情感到难过。你知道吗？你的这个电话比医生的判决更让我心灰意冷。
我不要求你倾尽全力救我，我只期望能在生命最后的这段时间，感受到一丝温情；期望你有所愧疚，能温柔待我。现在，我真的绝望了。
这又能怪谁呢？只怪我自己命不好，跟错了人。
回想我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有太多谎言和欺骗。
那时，我刚离婚不久。前夫出轨又家暴，差点弄瞎了我的左眼。万不得已，我离开七岁的儿子和不满三岁的女儿，离开那个辛辛苦苦操持了近十年的家，带着满身的伤痕，离开了新疆，投奔远嫁河北的大姐。
那天，陪着大姐逛集市，钱包差点儿被偷了，你英雄救美，出手相助。这次邂逅，你被我的美貌吸引，继而穷追不舍。我见你出手阔绰，言谈幽默，也不禁心有所动。九十年代中期，在那个北方三线小城市，你张扬得不象话。你带着我，一天到晚地吃喝玩乐。想着法儿地送我礼物，宠我爱我，我好像变成了二十岁的少女，被眼前的幸福冲昏了头。即使知道你有妻女，还是不顾一切地沦陷在你的柔情蜜意里。
相处久了，我隐隐感到你的钱财来路不正，你的那些朋友、小弟都有点鬼鬼祟祟。但已经陷入太深，无法抽身离开了。
之后不久，你随我回疆。在那个小乡村里，你给我长足了面子。又不惜重金帮父母盖了当时最好的房子。可是，在新疆待下去你就没有收入，我们不能坐吃山空。几年后，我又跟着你回到河北。时过境迁，江湖还是那个江湖，可你已经不是当年叱咤风云的老大了。为了能把你留在身边，我不顾你的反对，执意生下女儿。
再后来，家里的收入每况愈下，直到再也无法维持无所事事的生活。我们辗转山东、河南，靠开小吃店维持生计。这期间，女儿慢慢长大，可我们忙着开店，对她基本上都是放任自由的态度。到了十二三岁，小女孩叛逆倔强，状况百出。
开小饭馆，每天半夜起床，又常常忙到深夜，作息巅倒、过度操劳，四年前，我病倒了，宫颈癌。这一病，几乎花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本来想托人冒名社保报销，最后也没办成。我清晰地记得你得知无法报销时气急败坏的样子，当时我还正打着吊瓶，你不管不顾一把拔掉，骂骂咧咧地拽着我离开了医院。医生说三个月后要复查，可你只字不提。我也觉得生病是我的错，觉得愧对你和女儿，又无力补偿，只好拖着病后虚弱的身体，立刻投入到忙碌的小店生意。
为了给女儿一个安定的家，也想让她换个环境，我们回新疆了。
回到新疆，因为没什么本钱，我们只能在小区租最便宜的门面房，继续开早餐店。还是一样的辛苦，一样的穷，我却觉得很安心。女儿长大了，慢慢懂事了，中学毕业后，她上了职专，学幼师专业，她说要早点学成了赚钱养家。她长得漂亮，性格开朗，爱唱歌爱运动，她弹钢琴、踢足球，在学校的各种活动中出尽风头。我为她高兴。到了假期，她和同学一起勤工俭学，去琴行打工赚钱。我理解女孩子的虚荣心，她想要一部好一点的手机，她想穿得美一点好一点，我都尽力满足她。为了能给她更多更好的，我三年没买过新衣服，经常拾我妈的旧衣服穿。新疆的冬天真冷，可我舍不得买棉鞋，一双棉鞋最少也得一百多，30块钱的棉布鞋我穿了三个冬天，又脏又破看着真寒碜。
去年夏天，北京的妹妹回来探亲，见我衣着寒酸，回去之后经常给我网购衣服。说实话，她买的裙子都太鲜艳太花哨了，我并不喜欢。再说，我每天在厨房忙活，也没什么机会穿，但那是她的一片心意，我挺感动。可你在一旁冷嘲热讽，说如果我穿成那样，你坚决不跟我一起出门。好像我穿好一点就成了不正经的女人，好像我多给你丢人。你忘了，你曾多么引我为傲。
有时我恍然想起，自己才四十多岁，身边很多年纪相仿的女人，哪个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我呢，这么多年来总是灰头土脸、邋里邋遢的。妹妹让我对自己好点儿，我暗自苦笑。我也想啊，可是，没有钱，怎么才能对自己好？生活只剩下愁苦了，日子只剩凑合了，哪还有快乐？我在这种生活里，迅速苍老。有一次在小城遇到以前村里的老邻居，她一个劲儿地感慨我怎么老成这样？从她充满同情的眼神，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这么可怜。
其实，从去年底我身体就开始不舒服了，髋骨疼得坐不下去。跟你念叨了几次，你骂我娇气嫌我事儿多。如果不是大姐回来，见我消瘦得厉害，硬把我拉到医院去检查，恐怕到现在我还只能忍着疼，不知道自己已经病得这么重！
这段婚姻，冷到让人心寒的地步。我不怨你，只怪自己当年太糊涂，感激你给我父母盖房子，要用一辈子回报你的恩情。
贫贱夫妻百事哀，我深有体会。我劝自己，你不是无情无义，你也是迫不得已，你不愿给我治病，只是因为穷。是穷，逼得你如此无情。
这几年，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供女儿上完学，看着她工作、结婚、生子，我这一生也算没白活。可如今，因为我的病，这已是无法实现的奢望。你说，如果我的病治不好，就不让女儿上学了。等我走了，女儿若愿意跟你回内地老家，你就带她走；如果不愿意，就让她自谋生路。听你这么说，我真是心如刀绞。她是你的女儿呀！你怎么能说不管就不管？你如果真这么对她，我死不瞑目。
婚姻是什么呢？贫穷可以如此轻易地摧毁它。
你老了，你得病了，你几乎一无所有，脾气却越来越乖戾，我从没想过离开，因为感激你曾温柔待我。我一再容忍，为了我们的家一直操劳，如今得了要命的病，不过换来你一句“你什么意见？”你连争取救我的念头都没动一下，生怕我不懂事地跟你说想活下去。或许，你早已经后悔娶了我这个不祥的女人，你巴不得我早点死了，你好回到前妻和女儿身边。
不不不，我不该这么想。
我不恨你，你已经够可怜了。
我将不久于人世，女儿的未来我无能为力，只能靠她自己了。我会交待她，人一定要靠自己，要独立自强，要努力赚钱，这世界上没有谁可以依靠，父母也不能靠一辈子。女人啊，只有经济独立，才能活得有尊严，也才能死得有尊严。
我感到庆幸，我死以后，和你再无半点关系。我们20年的婚姻，终于，结束了。
祝你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