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低头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简陋逼仄的休息室里,灯光昏暗,空气中满是汗与铁锈的气味,低头默默坐在长椅上的男人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阿威,是我……”

“阿辉?你这两天跑哪去了!比赛还有十分钟就开始!”

“我已经在场馆了。帮我个忙……我家衣柜里有个黑色手提箱,替我把它还给王强龙。”

“你疯了啊!乐乐还等着这钱救命!”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里满是惊诧。

方阳辉没吭声,摁掉电话,用力紧了紧拳套,起身推开了铁门。

几十米长的幽暗通道尽头,隐约可见炫目的灯光和铁网八角笼,场馆里人声鼎沸,主持人正声嘶力竭地介绍出场选手。

“猛虎不低头。”

他嘴里轻轻吐出几个字,昂起头,朝前走去。

1.

王学武双脚翘在办公桌上,手里正端着一杯热茶细细品味。泛黄的玻璃杯中,一根根细直嫩绿的茶叶倒竖着,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显然是今年新制的特级毛尖。

桌上,放着一部崭新的猫王牌收音机,邓丽君轻柔婉转的嗓音从中缓缓流泻而出,犹如在耳边低唱......

他半眯着双眼,脚尖跟着曲子,慢慢打着节拍。

忽地,办公室的门被人一把推开。

“砰”的一声,木门猛地撞在墙上,震得本就受潮的天花板簌簌落下几大块白灰。

他被这下子惊得一哆嗦,滚烫的茶水泼了半边裤子,慌忙跳起身擦了起来,怒目看向门口。

校散打队的学生方阳辉正站在门前,手里捏着张纸,脸色阴沉。

“方阳辉,你他妈懂不懂规矩!”王学武看清来人,张口便骂。散打队这帮子学生,又野又痞,他向来是打骂不忌。

“凭什么参加省赛的名单上没有我!”

方阳辉大步走到桌前,将手里那张纸狠狠拍在桌上,震得茶杯一跳。

那是他刚刚从学校公示栏上撕下的公告,白纸最上方,写着一行醒目的黑字:关于推荐学生周峰、卢小军参加省青少年自由搏击大赛的公示。

王学武愣了愣,脸色随即缓和下来,干咳了两声,“这个嘛,是校领导开会商议后的决定......今年参加不了,明年再参加不就是了。”

“可明年我就毕业了!”方阳辉身子前倾,急道,“只有参加过省级比赛的人,才有资格保送去省体院。王老师,去年我在市里夺冠的时候,您可是亲口答应过我的!”

“去年么......那倒是有些久了……”王学武低头装作沉思的模样。

片刻后,他抬起头,伸手拍了拍方阳辉的肩膀,眼中露出长辈般的关切,“小辉呀,你看这样好不好,怎么说你也为咱学校在市里争得过荣誉,我明天就去给校领导提提建议,推荐你去上省里的大专......”

话未说完,却被方阳辉一把将手推开,“凭什么?队内训练的时候,他们两个一起上都打不过我!”

“你!”王学武脸色一变,强忍住心里的怒气,冷笑了几声,“我承认,校散打队里,你确实是最能打的,但你以为能打就完了?”

“实话告诉你,”他指了指桌上的茶叶和收音机,“这些,都是周峰和卢小军的家长送来的,学校里每位老师都有份。所以投推荐票的时候,才都选的他们两个,至于你......”他不屑地上下打量了一眼方阳辉,朝办公室角落努了努嘴,“大家凭什么选你?难道就凭你娘提来的那几个破鸡蛋?”

角落里,放着一个很新的竹篓,里面铺了几层稻草,装着大约七八十枚鸡蛋,外表光滑干净,看起来是被人一个个地认真擦洗过。

看到这筐鸡蛋的时候,方阳辉愣住了。

他根本不知道乡下的母亲何时来过学校,更不知道她给老师们送了鸡蛋。

方阳辉的家境很差,出生在县里有名的贫困乡,父母都是在田里劳作了一辈子的农民。初中的时候,因为参加全县初中生田径比赛,拿了100米、800米、3000米和跳远四个项目的冠军,他才被保送到县里的重点高中,并且免除了学费。

父母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方阳辉能考上大学。

方阳辉自己也很争气,从上高中以来,参加县里市里大大小小的比赛都拿了不少奖项。父亲把这些奖状都贴在家里的土墙上,占了满满一面墙壁,村里人打门口路过,一眼便能看到。不少人在田里遇到方老汉,都会夸上一句:

“老方家出了个武状元哩!”

方阳辉不知道家里那两只老母鸡多久才能下这么一筐鸡蛋,母亲又一个个地擦了多久。在家里的时候,父母从来不舍得吃鸡蛋,他们知道自己在学校练体育,体力消耗大,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总是全部留给自己,可王学武居然称它们是破鸡蛋?

一股怒火猛地从心里腾起,他红着眼看向王学武,气得浑身发抖:“你说什么?”

“看着老子干什么?”王学武被方阳辉这个眼神看得有些不爽。

对于方阳辉,他一直很看不惯。散打队别的学生见了自己都是点头哈腰,逢年过节都有烟酒送上门,唯有这个山里来的穷小子,每次都是一副昂首挺胸的姿态,好像有多了不起似的。

以前是要哄着你参加比赛,这回老子看你还能怎么牛逼!

他指着方阳辉的鼻子,骂道:“就凭你那文化成绩,能考上大学吗?惹毛了老子,连大专都不推荐你去,让你他妈的没学上!”

“嗡”的一声,方阳辉的脑袋像是被人重重击了一拳,短暂地出现了空白。

这句话击中了他的死穴。

凭什么......凭什么?!他愣住,心里却在不甘地嘶吼,自己起早贪黑地练了这么多年,父母付出了那么多,凭什么最终却是要他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可要是真上不了大学......

他忽然软了下来。他不敢想象那时候父母的眼神该有多失望,他看向王学武,嘴唇动了动,想要道歉。

见他气势蔫了下来,王学武面露得意之色,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拿起茶杯不紧不慢地轻啜了一口,仿佛看准他必然会再求向自己。

“给老子低头认个错,这事儿就算了,”片刻后,王学武歪嘴吐出一片茶叶,语气中带着施舍,“推荐你上大专的事,有机会我会在领导面前提两嘴的。”

隔着办公桌,他的眼神居高临下,带着轻视、不屑与傲慢。

一股热流瞬间直往脑门窜去,方阳辉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用这种眼神看他!

刚来县里的高中时,自己穿着廉价老土的衣服,普通话里带着口音,那些城里的学生遇到他总是会开口嘲笑,眼神里都带着轻蔑。后来,他用自己的拳头狠狠教训了他们,再没人敢这么看他。

从第一天学拳那天起,方阳辉就在心里对自己发过誓,再也不允许别人用这种眼神看他。

太阳穴两旁的血管剧烈跳动起来,捏紧的双拳传出骨节的爆响,他对准面前那张肥脸,猛地一拳挥出......

2.

"砰!"

十一二岁的少年猛地一拳打在院里碗口粗的核桃树上,震得好几片树叶哗哗而落。

坐在太师椅上的精瘦老头放下烟杆,黑亮的眼里微微一闪,在脚跟上磕了磕烟灰,又低头抽了起来。

“您瞧这小子,一身蛮力!”

方老汉把少年扯到身前,伸出巴掌拍拍他的肩膀,黝黑的脸上绽出笑容,露出一口黄牙,“前天在地里,硬是把家里那头牛犊子给摔翻了,看他瘦的像个猴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这小子出生的时候,我请王瞎子算过一卦,说他是个霸王命,咱这伏虎村留不住!我和他娘昨夜合计了半宿,觉着怎么也不能让他在地里挖刨一辈子……”方老汉走上前,恭恭敬敬把手里盖着红布的篮子放到桌上,“五爷,您就收了他吧。”

说着,他手里加上了劲,想让少年跪下,可任凭怎么用力都把他摁不下去半分。

再看这浑小子,居然偏着头,逗起了五爷身旁那条大黑狗。

方老汉气得火冒三丈,便要一脚踹过去,却听见五爷开口了。

“小子,习武之人不仅要气力足,还需有头脑,刚刚你明知那核桃树干最是坚硬,为何还要用十二分力气出拳?岂不是自讨苦吃?”

“不试试怎地知道?”方阳辉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背上的血迹,脖子一扬,“就是块花岗石,我也敢一拳打上去。”

见他说话如此不知礼数,方老汉心里凉了半截。

这十里八乡,谁不知赵五爷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古怪,家中虽然富裕,但年近六十仍是孤身一人,没娶妻,膝下也无子嗣,整日里便是提着鸟笼,带着黑犬,在田埂上溜达,一副旧社会阔地主的做派。

可没人敢对他不敬。

现在村子里,姓赵的人虽只剩五爷一个,但大家都知道,赵,才是伏虎村的主姓。

据传,赵家祖上曾有一名南少林俗家弟子,习得一身好武艺,尤其擅使虎形拳,但因性情顽劣,被方丈逐出了寺。他下山后,路过一处村子,便与村人讨了几碗酒喝,醉醺醺地行至村后密林,蓦地从身后跃出一只凶恶白虎来。他竟也不怕,借着酒劲使出拳法,生生打死了那头大虫。

当地县令得知了此事,便留他在衙门做了捕头。后来,他又入了军伍,因武艺超群,奋勇杀敌,凭战功官拜三品,后人为纪念他,便将这个村子更名为了伏虎村。

这位三品武将后来告老还乡,带着家人来到了伏虎村,开枝散叶,传到赵五爷这,已是第二十五代。

虽然家道中落,可那一套刚猛迅疾的虎形拳法还是一代代传了下来。

江湖人常说“南拳北腿”、“天下武功出少林”,赵家这套虎形拳,出自以拳法闻名的南少林,自然是正宗,威势非同一般。

赵五爷的祖父,凭着这套拳法考取过前清的武举人。赵五爷的父亲却没什么出息,嗜酒好赌,几乎败光了家业,赵五爷17岁便离家参了军。

那时正赶上对越自卫反击战,一次,他在老山前线独自执行侦察任务,半路突然遭遇八名巡逻的越南鬼子,居然徒手打死了三人,俘虏五人,一时轰动全军,还被《解放军报》当做战斗英雄特别报道过,后来因此提了干,一步步升到侦察营长。

90年代初,战争结束,部队大裁军,赵五爷被组织安排转业回地方,到县公安局任副局长,可没干两年,便不知为何打报告辞了职,回了伏虎村。

今天可是出乎方老汉的意料,赵五爷少有笑颜的脸上居然露出笑容,上下打量了自家小子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这性子,倒合我胃口。”

“祖宗传了几百年的功夫,可不能断在我赵五的手里呐……”

赵五爷低头叹着气,沉默半晌,又看向方老汉,“老方,你家这娃子我喜欢,以后,便让他跟着我吧。”

方老汉一愣,很快反应了过来,满脸的皱纹慢慢堆积到一起,“哎!小辉,跪下,赶紧跪下,给五爷拜师磕头!”

方阳辉一双眼睛看似瞟着别处毫不在意,这时却忽地一亮,露出一口大白牙来,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赵五爷手里有真本事,他亲眼见过!

前两月,他和村里的阿威、二丫在河里摸鱼,看见一辆气派的奔驰车从大路上驶来,停在了路边,车上下来几个戴大金链子的黄毛,大摇大摆地堵住田埂上散步的赵五爷。

起初,这些人还只是嘴上不干净,赵五爷逗着笼里的雀儿也没搭理他们。

没过一会儿,一个黄毛伸手便要去抓他手里的鸟笼,却见赵五爷右手一探就扣住了黄毛手腕,反手一拧,他便跪地哭爹喊娘求起饶来。

其余两人眼看同伴被擒,立马挥拳冲了上去,也不见赵五爷有丝毫慌张,待两人到了近前,忽然提膝甩出两记鞭腿,真如猛虎摆尾,迅猛至极,方阳辉还没看清,那两个黄毛就捂着肚子在地上打起了滚,一脸痛苦之色。

“祖宗的田地和山林,我半分都不会卖,你们以后不必再来了。”

赵五爷只留下一句话,便提着鸟笼,慢悠悠踱着步子离开了。

方阳辉和阿威悄悄躲在一旁的玉米地里,见了这一幕,都惊得合不拢嘴来。平日里,他们只看见自家的长辈们都对这个瘦小的老头子十分尊敬,却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才终于知道,原来赵五爷会武功!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里讲的都是真的!

晚上回到家,听大人们说起,方阳辉才知道,是城里的一个大集团看中了赵五爷的田地和山林,想要买下打造休闲康养基地,赵五爷没同意,他们便派了几个小混混过来,想用恐吓威逼,强行买下。

“听说人家开价五十万呢,够在城里买套大房子了!”母亲在灯下缝补着衣裳,插嘴道,“这老爷子,可真够倔的。”

“你懂个啥?”方老汉放下烟袋,眼睛一瞪,“五爷这叫骨气!你没看那几个城里来的,鼻孔都要冲到天上了,呸,不就是有几个臭钱!”

方阳辉趴在一边桌上写作业,书下却藏着本《射雕英雄传》,心里想了想,觉得还是父亲说得对。

3.

“方阳辉,十天拘留期满,出去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年轻警察打开拘留室的铁门,用警棍敲了敲栏杆,里面躺着的那个男人才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打着哈欠,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

光亮透过头顶的铁窗射在他脸上,留着很短的寸头,胡子拉碴,脸颊一侧还有几道利器划伤的疤痕,整个一副二流子模样。

他站起伸了个懒腰,瞟了年轻警察一眼,问道:“警官,今天还管不管午饭啊?”

“今天没你的午饭,赶紧走吧......”年轻警察紧了紧手里的警棍,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上回,他可是在这家伙手里吃过苦头。

“哦!”方阳辉冷哼一声,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驾轻就熟地走到签字室门口签完字,又把负责登记的小警花逗得面红耳赤,他才慢悠悠地准备离开。

刚迈出门,一只铁石般坚硬有力的大手忽然搭上肩膀,牢牢锁住了他整个右臂:“听说你小子不想走,还准备留下来吃午饭?要不,再回去呆上几天?”

一听这声音,方阳辉浑身打了个激灵。

他吃痛叫了一声,右肩借着巧劲缩回,挣脱出来,连忙转过身陪笑道:“石队长,您这里的伙食也忒清淡了点,每天不是窝头就是白菜,我这几天都瘦了好几斤,还是不打搅了!”

“油嘴滑舌!”石刚骂道,“你小子哪个月不过来呆上几天?不是打架就是斗殴,好在每次对方都只是皮外伤,不然早就去蹲监狱了!”

“我这手底下有分寸呢。”方阳辉嘿嘿一笑。

石刚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叹息一声,片刻后脸色凝重地说:“别再替王强龙做事了,市公安局早就关注到了他,已经准备成立专班,搜集他组织涉黑团伙的证据。我知道你只是给他当打手收收高利贷,没参与过其他恶性犯罪的事情,现在回头,还不晚。”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方阳辉的肩膀,眼中透出父亲般的慈爱,“小辉,我看过你的资料,文化程度是高中肄业,还是在县一中念的,后来怎么突然退学了?”

方阳辉目光微微一黯,很快又恢复了无所谓的模样:“没什么,就是不想读了呗。”

见他不愿意说,石刚也不再继续追问,摸出烟来递给他一根:“最近队里正在招辅警。我知道你身手不错,练过好几年的散打,还拿过全市青少年组的冠军,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跟大队做做工作,破例招你进来。”

方阳辉一愣,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感动。

他18岁离开学校开始混社会,第一次进派出所就是被石队长亲手逮住的。这些年来,如果不是他一直管着自己,时不时地提醒几句,恐怕自己早就横尸街头,或者缺胳膊断腿了吧?

“石队长您还别说,我小时候最想当的就是警察了,”方阳辉接过烟,又打火给石刚点上,深吸了一口,咧嘴朝他一笑,“可你瞅我现在这副样子,哪有半点像警察啊?”

“你小子!”

石刚笑着摇摇头,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档案上写的,你是伏虎村人?”

“是啊。”

“七年前,你们村发生过一起命案,有个姓赵的老人被几个小流氓用刀捅死,这件事你还记不记得?”石刚抽着烟,眼神平静,却盯得让人喘不过气。

方阳辉瞳孔猛地一缩,双拳不自觉地紧紧握起,手背上青筋毕露,看着石刚,半晌后才缓缓松开。

“是听说过,那时候我还在读高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倒是不太清楚。”

说完,他狠狠踩灭了烟头,转身离去。

......

刚出拘留所大门,方阳辉就看见街对面停着的那辆老款帕萨特摇下车窗,一个戴墨镜的胖子从车里探出头来,冲他大喊着招手:“阿辉!这里!”

那是阿威,当初被学校开除后,在他的介绍下,才到王强龙的手下做事。

“阿辉,你这回可立大功了!”

一坐进车里,胖威就连忙递过烟来,脸上透着兴奋:“那小子挨了你一顿胖揍之后,第二天他爹妈就吓得卖了房子,老老实实地把钱连本带息还了。”

方阳辉脑中闪过那对老两口跪在自己面前的画面,那个没用且好赌的家伙鼻青脸肿地瑟缩在背后的地上,不敢看自己一眼。

他打燃火机,淡淡地说:“还了就好。”

阿威吹了声口哨,拧动钥匙,猛地打了几圈方向盘,车子在拘留所门口漂移掉头,扬长而去。

“去哪?”他问。

“水晶宫。今晚龙哥为你准备了庆功宴!”

4.

“伏虎村马上到了哎!”

司机一声吆喝,惊醒了大半车昏昏欲睡的乘客。

老旧的乡村大巴在村口缓缓刹住,还没停稳,一道身影便抢先跃出车门。

方阳辉站定,看着眼前熟悉的稻田和山林,闭上眼,深深呼吸了一口久违的清新空气。

风里夹杂着淡淡的稻香,看来今年的稻子已经快要熟了。

自打去县里上高中以后,他隔一两月才能回来一次。虽然县城是要比伏虎村繁华百倍,可他总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每月都盼着早些放假,好回来呆上几天。

上车前,他还特意用存下的奖学金,在城里买了一只酱鸭,打算待会和五爷好好喝上两杯。

这回,只盼老爷子喝醉之后别再嚷着要切磋两手……想到这,他心里一阵发虚。

忽地,不远处的玉米地里传来一阵响动,七八个人影慌慌张张窜了出来,直奔路边停着的面包车而去。其中一人穿白背心,面目看不太清,身上沾着好几处鲜红的血迹,他胸口处的衣服似是被撕破了,露出一头张牙舞爪的黑龙。

这些人飞快地钻进车里,车门还未拉上,司机便猛踩油门而去,车轮后卷起大片沙土。

方阳辉心头猛地一沉,拔腿便跑。

他们来的方向,正是五爷那间小院!

一路飞奔到五爷门前,他的心脏已是砰砰直跳。

小院的门开着。

“五爷!”他尽量稳住呼吸,叫了一声,朝门内走去。

穿短褂的精瘦老头静静地坐在核桃树下的太师椅上,见他进门,露出笑容来,“是小辉啊,我算着日子,今天你是该回来了......”

方阳辉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快步走上前,“五爷,刚刚那群人……”

“不过就是七八个小流氓,”赵五爷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带着一丝苦笑,“到底还是老了啊……”

他一双眼不再如平时那般黑亮,头发凌乱,半躺在椅上,方阳辉觉得好似一头已至暮年的瘦虎。

“您没事吧?”

方阳辉隐隐感觉不对,便要上前扶他起来,却见赵五爷眼神忽地一亮,缓缓坐起身来。

“当年在老山前线,密林子里足足有八个越南猴子朝我围上来,个个端着枪,嘴里还叽哩哇啦地乱叫......那会,战士们都学过几句简单的越南语,我隐约听懂他们喊的是‘投降’和‘缴枪不杀’。”

“他娘的,我赵五这辈子还不知道啥叫投降!我心一横,把枪往旁边一扔,向他们叫道:‘来啊,有种的上手比划比划!’”

“感受到我的挑衅,他们互相对视着笑了笑,也把枪放在一边,一齐扑上来想把我生擒。当时越南人对待俘虏的手段可是让人闻风丧胆,简直生不如死......我心中倒也不惧,大吼一声,一招猛虎下山便迎了上去……咳……”

说到这,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方阳辉急忙上去扶住,竟看见他的掌心咳出一摊血迹,心中大惊,“五爷,你受伤了?!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五爷摆摆手,嘴唇已有些开始发白,“我已经……不成了……”

他这只手掌上同样满是血迹,方阳辉顺着看去,心里凉了半截。

赵五爷一直捂着的小腹上,衣服被利器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出。

“这群王八蛋!”

方阳辉紧咬着牙,泪水从眼眶里滚滚而落,霍地站起身来,“五爷,你撑住了!我给你报仇!”

赵五爷摇摇头,伸出枯瘦的手将他拉出,“小辉,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千万不可参与进来。”

“现在是法治社会,不比以前,凡事都用拳头说话。后面的事,自有国法来惩治他们,想得到这些田地和山林,怕是也没那么容易。”

“我昂着头过了一辈子,如今老了,更低不下来……他们想用这点手段让我服软,未免……太小看我赵五了。就是拼着这把老骨头散架,我也会和他们斗到底!”他冰凉的手掌紧紧握在方阳辉的手上,眼里带着欣慰,“我这脾气,本以为最后会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没曾想还收了你这个徒弟,也有人为我送终了啊!”

“五爷……您不会有事的……您这身子骨,保管活到八十岁……”方阳辉紧紧攥着老头的手,强挤着笑,泪却已流了满面。

五爷笑了笑,够着身子,颤抖着把手向石桌上的鸟笼伸去,打开了笼门。

那只金丝雀儿跳到笼门口,歪着头左右看了看,便扑腾起翅膀,朝天际飞去了。

方阳辉回过头,老头已合眼躺在椅上。

6.

黑色帕萨特在一栋三层欧式建筑门前停下,屋顶炫目的彩灯在夜色中格外闪耀,彰显出这里的奢华。

刚打开车门,两名穿着紧身短裙,妆容妖艳的年轻姑娘立马娇笑着迎了上来,领着两人往三楼贵宾包房而去。

胖威搂着姑娘的细腰,扭过头冲方阳辉挤了挤眼,“够气派吧?龙哥是这里的大股东,今晚放开了玩!”

"阿嚏!"

方阳辉被女孩身上浓烈的香水味熏得直打喷嚏,微微抬肘,把她紧贴的身躯顶开了些,“一会儿见完了龙哥,我得先撤。”

“别啊,龙哥专门为你摆的庆功宴,你要先走,那多不给他面子!”

“我不像你这么潇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方阳辉笑骂道:“陈芸和乐乐还在家等着我呢!”

“那你小子得自罚三杯!”

贵宾包房的门被缓缓推开,屋内的气氛却安静得有些出奇。

没人唱歌喝酒,一帮小弟和姑娘们坐在一旁,面色都不太对劲。

“你赔?这瓶酒一万八千八,这件衣服一万二,你他妈赔得起吗!”王强龙对着面前的女孩破口大骂,满脸的横肉气得直抖。

他身穿的白色t桖一看便价值不菲,胸前却淋上了一大片紫红色的酒渍。衣物沾上红酒本就很难清洗掉,更何况是这种年份很久的高端红酒,沾了这么大片,基本已经不能再穿了。

陪酒女孩垂着头,黑直的长发遮住了脸庞,听到王强龙嘴里说出的两个数字,身子不禁吓得微微颤抖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猛地灌了口酒,脱下湿衣服扔到一旁,一双眼却盯着女孩白嫩修长的大腿挪不开了。

包房里的灯光在他光着的上半身一闪而过,方阳辉心里霎时间仿佛劈过一道惊雷。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盘踞在王强龙满是肥肉的胸前。

这道纹身,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努力控制着急促的呼吸,慢慢捏紧了拳头。

“这样吧,”王强龙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腕,脸上露出淫笑,“今天你陪我睡一晚,这事儿就算了。”

房里的小弟和姑娘们立刻跟着开始起哄。

女孩挣脱不开他的手,抬起头,眼里已泛起泪花,“不行,我只陪客人喝酒的……”

“只陪酒?”王强龙冷笑一声,从兜里掏出一叠钞票扔在桌上,“够不够?不够再加!”

说着,就要强行把她拉到怀里。

脑子里像是有座火山在瞬间喷发,一时间,方阳辉竟有些站不稳。

这个陪酒女孩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妻子陈芸!

“王八蛋!”

他怒吼一声,挥拳朝王强龙扑了过去。

……

病房里,方阳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觉得后脑疼得厉害。

鼻青脸肿的胖威守在一旁,见他醒了,立刻凑了上来,“阿辉,感觉怎么样了?”

他轻轻摆了摆头,把目光转向另一边的陈芸,声音发冷,“你在水晶宫干什么?”

“上……上班……”

她的眼角带着泪痕,目光有些躲闪。

“你他妈去那种地方上班?!”方阳辉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抓住她的肩膀,像头暴怒的狮子。

“阿辉……”胖威拦住他,欲言又止。

他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心里隐隐感觉不对。

“上周,乐乐突然说肚子疼,我就领着他去医院做了个检查,”陈芸忽然低声抽泣起来,泪珠啪嗒啪嗒地落下,“医生说……是白血病……”

嗡的一声,方阳辉只觉眼前天旋地转。

7.

“阿辉,你知道我,几个钱全花在了女人身上,这些年没存下来半个子儿……”

胖威两只手局促地在口袋里摸索着,只掏出一盒烟来,“赶明儿我去二手车市场转转,把那辆破车处理了,多少能支援你一点。”

“没事,我自己想办法,”方阳辉戴好头盔,推回胖威递过的烟,“戒了。”

“这烟才几个钱,”胖威叹息一声,“治疗费可是要三十万啊……”

“能省一点是一点。不说了,我还好几单要送。”

他跨上电驴,扭头便要走。

“哎,等等!”胖威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叫住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海报来,“刚刚路边一小妞发的,我顺手就接下了。说是全国要举办MMA综合格斗百万赏金赛,凡是有过格斗比赛经验的人都能报名,你高中那会不是拿过散打冠军吗,要不报名试试?咱市里的选拔赛今晚就开始,拿第一的人有十万块的奖金呢……”

方阳辉接过海报,微微愣了愣,随手塞进了兜里。

“再说吧,都这么些年没练了。”

……

深夜,张师傅烧烤摊前还坐着一桌男男女女,借着酒意正聊得起劲。

“今儿晚上的比赛真是过瘾啊!”

“是啊!那哥们看着像个瘦猴,一手拳法使得可真是迅猛,打得那个什么空手道黑带根本招架不住!”

“听人说,那拳法可是有来路的,大开大合,拳猛腿疾,是传统武术中正宗的虎形拳法!”

“小哥哥好帅!一定要拿冠军!”几个姑娘闪起星星眼。

“难说。半个月后的决赛,他的对手可是宋凯。”

“天盛集团的太子爷宋凯?听说他可是职业拳手啊,靠着雄厚的资金,常年在国外拳馆训练泰拳和巴西柔术,场场比赛都把对手打得半死不活……”

一辆电驴在路边急刹停下,外卖员跳下车,提着几杯奶茶飞奔到他们桌前。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送晚了……”他嘴里连连说着抱歉。

“已经超时二十分钟了啊大哥,奶茶都凉了!”一个女孩伸手碰了碰奶茶,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掏出手机来,“这可别怪我给你差评了。”

一听说要给差评,外卖小哥面露焦急道:“别……一个差评要扣五十块的!”

犹豫了一下。

他慢慢地弯下腰,对着女孩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

“算了算了,大半夜的,都不容易……”旁边的女孩也开口劝道,冲她眨了眨眼,“一会儿让男朋友给你捂热不就行了?”

“你找打!”

女孩脸上转怒为喜,伸手去挠闺蜜的痒,两人咯咯笑着打闹起来。

外卖小哥见状松了口气,又连说了几句抱歉,默默地骑上车,钻进了另一条小巷。

狭窄的巷子里,方阳辉停下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今晚刚打完比赛,他就马不停蹄地来送这单外卖,结果因为离比赛场馆太远,还是超时了。好在那个女孩最后没给他差评,不然今晚算是白干了。

“今天一共挣了三百五十七块……”

他心里默算着今天的收入,从怀里掏出两个白面馒头,就着水,狼吞虎咽起来。一边揉着腰间,疼得龇牙咧嘴。

这场他虽然赢了,却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对方空手道黑带实力并非虚传,腿法娴熟多变,他也狠狠挨了好几下,这会才开始疼起来。

忽地,他抬起头,巷子两端有好些脚步声传来。

“阿辉,你怎么混成这样了啊?”

王强龙肆无忌惮的嘲笑声从巷子前端传来,他叼着雪茄,领着一群小弟慢慢围了上来。

方阳辉心里一沉,四下看了看,捡起一根木棍握在手里。

“别紧张,我今天是来找你谈生意的,”王强龙笑眯眯看向他,“你小子拳打得不错啊,五战五胜,现在全市的人都知道出了个用虎形拳的高手。”

“有话直说。”方阳辉冷冷道。

“好!”王强龙脸上倒也没有怒色,依旧挂着笑,“你下一场的对手,是我们集团的宋少,你也知道,天盛是这场赛事的主办方之一……”

他挥挥手,一名小弟立马提着黑色手提箱上前,打开箱锁,里面装满了一百元面额的现金。

“所以,他必须赢,而且要赢得漂亮。”

方阳辉把目光从箱子上移开,皱起眉,“你要我打假拳?”

王强龙缓缓吐出口烟,看着他,“据我所知,你儿子下个月就要动手术吧,你打算靠送外卖存下三十万?而且白血病后期的治疗费用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难不成,你要把咱们全市的外卖都承包了?”

说罢,引得一众小弟都哄笑起来。

“更何况,你也没有把握能赢宋少吧。传统武术?虎形拳法?”王强龙发出一声不屑的笑,眼里充满轻蔑,“都是老掉牙的东西了!”

听着满耳的笑声,方阳辉紧紧握起了拳头,只觉得心中那头虎在不甘地怒吼。

可他脑中闪过躺在病床上的儿子……

虎吼声慢慢平息下来。

“这箱子里有多少钱?”

他松开拳头,语气平静,整个人却仿佛在瞬间苍老了十岁。

“五十万。”

他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

王强龙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拿过手提箱,塞在了他手里,“合作愉快。”

突然,他猛地一拳击在方阳辉的小腹上。

毫无防备间,剧烈的疼痛瞬间传来,方阳辉后退半步靠上了墙壁,才勉强站住。

“这一拳是还你的!”王强龙阴笑一声,一口烟吐在他脸上,带着一众小弟扬长而去。

昏暗狭窄的小巷子里,重归寂静。

一股涩意混杂着血腥味,在嘴里缓缓蔓延开来,方阳辉紧紧抱住手提箱,贴着墙,慢慢滑坐在了冰冷的地上。

8.

“师父,请喝茶!”

少年恭恭敬敬地递上茶碗,待太师椅上的老头接过,便要跪下叩头。

忽地,两根枯瘦的手指伸到他的肘下,轻轻一发力,就将他的身子抬起,任凭他再怎么用力也下不去半分。

他抬起头,满脸疑惑。

“我们这一派不兴这个。”老头慢悠悠呷了口茶,开口道,“常言道,虎不低头,龙不回尾。虎形拳以形为拳,以意为神,虎为百兽王,你何曾见过猛虎低头?”

“我们修习虎形拳之人,练的便是心中的这口气,任他再强的对手,再险的困境,也绝不低头!”

“如此,方能发挥出这套拳法的威能。”

“绝不低头……”少年嘴里喃喃地念着,默默把这四个字记在了心底。

9.

足足能容纳一千多人的场馆中,座无虚席,气氛火热。

主持人专业而富有激情的开场更是引爆了观众们的热情,全场响起了此起彼伏热烈的呼喊。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百万赏金赛Y市选拔赛决赛现场!”

“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今晚即将出战的两名选手!他们分别是——”

“红方选手,传统武术虎形拳大师,方、阳、辉!职业战绩5胜0负,5次KO对手!”

“蓝方选手,泰拳以及巴西柔术综合格斗大师,宋、凯!职业战绩26胜0负,23次KO对手!!”

“接下来,比赛,正式开始!!!”

感受着场馆中海潮般的呼喊声,方阳辉深吸了口气,朝对角的宋凯抱拳道:

“南少林虎形拳,方阳辉。”

这是传统武术中切磋的基本规矩,抱拳行礼,自报师门。

那宋凯却只不屑一笑,下一秒,他便如猎豹般加速,奋力跃起,一记飞膝朝方阳辉攻了过来。

膝、肘都是泰拳中最常用的武器。俗话说,肘过如刀,膝撞如锤,对于长期习练古泰拳的武者来说,膝肘都坚硬如铁,常人稍不注意挨上一下,恐怕都要骨折。

方阳辉见他这招势大力沉,正面硬接必然吃亏,当即右脚后退半步,双掌平向下推出,使出一招“下虎山”,按上了宋凯的飞膝。

这招“下虎山”用的是卸力之法,虽然接下了下来,却仍震得他掌心一阵酸麻。

趁宋凯身形未稳,方阳辉立即抢先一招“虎出林”攻上,双拳同出,直取中门。宋凯匆忙间合上双臂回防,拳臂相接,只觉得好似一对铁锤打在了自己双臂上,震得心口一窒,半口气没有接上来。

“这家伙好重的拳!”他心下暗自骇然。

这口气还未缓过来,却见方阳辉已欺身上来,身形忽左忽右,劈掌、弹腿、膝击,一连串招式如连珠般从上中下三路攻来,正是虎形拳中的追击拳术,千字打。

面对如此迅疾的攻势,宋凯只得紧紧护住头部要害不断后退,胸腹处的空门却硬生生受了一掌和一记顶膝,喉间瞬间涌起一阵甜意。

“不行……不能再和他拼拳了!”宋凯咬牙,强行咽下一口血水。

瞅准方阳辉一记高鞭腿的空隙,宋凯一个闪身,猛地弯腰下潜,将方阳辉抱摔在地,身子又迅速翻转到他背后,两腿紧紧盘在了他腰间。

像是一条巨蟒,慢慢绕上了一头猛虎的身子。

巴西柔术,被称为世界上最危险的单人格斗技术,主要凭借关节技和绞技将对手降服,稍有不慎,就会使人窒息或者关节断裂。在一对一的情况下,若是被一名会巴西柔术的人近身,他便会像蟒蛇一样黏住你的身子,一步步地将你蚕食。

此时,方阳辉只觉得好像陷入一团流沙之中,浑身的力气根本没有支点去使出,而且对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背上,也无法攻击到他。

传统武术的最大的弱点在此刻暴露无遗。

大多数传统武术在入门之时,都会修习一项重要的基本功——马步。这是因为传统武术讲求力从地起,腰马合一,练好了马步,能让习武者下盘稳固,出拳出腿都更加迅疾有力。可若是遇上了训练摔跤和柔术的对手,被摔倒带入地面缠斗,传统武术习武者双脚根本无法着地,也就找不到发力点,任何招式都难以施展出来。

这便是方阳辉当下面临的困境。

宋凯把右手小臂从方阳辉脖子前穿过,又用力向左大臂上搭去,像是要用双臂形成一把枷锁,牢牢箍住方阳辉的脖颈。

“糟了!梁凯的裸绞要成功了!方阳辉情况不妙!”解说员很快看出了宋凯的意图,大声说道。

场中不少支持方阳辉的观众,心都在瞬间提起,暗暗地为他感到担心起来。

方阳辉只觉得宋凯的双臂越收越紧,自己的呼吸愈发困难了,双目充满血丝,眼前也已经有点点金星冒起。

“虎形拳法就这点程度么?”宋凯的冷笑声从脑后传来,像是毒蛇吐息,“还不拍手认输的话,你怕是会死在台上哦……”

“裸绞已经成形,方阳辉恐怕只能认输了……”解说员放下耳麦,发出一声叹息。

在综合格斗的八角笼里,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习练传统武术的选手了,他打心底里非常希望方阳辉能够创造奇迹……

可在他解说过的上百场比赛中,还从未有人能从裸绞中逃脱。

一些观众已经起身准备离场,场边的工作人员已然开始准备颁奖仪式。

蓦地,一身雄浑的虎吼响彻整个场馆。

所有人都被震得一愣,每个人都听出了这声吼叫中所包含的东西。

那是愤怒、不甘以及一种绝不屈服的决心。

像是猛虎啸于山林,万兽拜伏!

虎啸,本就是虎形拳中的一门对敌之术,由气沉丹田,猝然发於喉部,能使人闻而栗,起到震慑作用。胆小者,甚至能使之肝胆俱裂, 丧失战意。

心中多年的苦闷,仿佛在这一声啸叫中消散。

身后的宋凯似是也被这声虎吼所震,短暂地出现了失神,双臂不自觉地稍稍松开了些。方阳辉猛地使出一记转身肘,正中宋凯的头部,打得他眼前眩晕,紧紧盘着的双腿也没了力气。

一招猛虎翻身,方阳辉转为上位,拳头如雨点般向他脸上落去……

……

比赛散场,场馆里已是空无一人,在胖威的搀扶下,方阳辉慢慢往外走去。

“那个手提箱,你还给王强龙了吧?”他问。

“还了,”胖威顿了顿,又说,“可你的奖金只有十万,剩下的二十万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的。”方阳辉揉了揉太阳穴,看了一眼手机,“这会儿还早,我再去送几单,”

“你都受伤了,还是歇两天吧……”

两人突然停下脚步,不远处,方阳辉的那台电驴被人砸了个稀烂,零件散了一地。

靠墙的黑暗里,王强龙带着十来个小弟走了出来,个个手上提着钢管和球棒。

“给老子废了他!”王强龙恶狠狠地说。

小弟们叫嚷着围了让来,手里的家伙狠狠向他们身上砸去。

方阳辉一脚踹飞冲在最前的那个黄毛,另一人的钢管已重重敲在了头上,一股温热的鲜血瞬间顺着额头流下。同时,右腿和腰间也传来剧痛,他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拼命地缩紧了身体,护住自己的头部要害。

而一旁的胖威也被三四个人摁倒在地,拳脚相加,疼得龇牙咧嘴。

“住手!”

只听一声断喝在身后响起,小混混们的动作顿时一停,方阳辉侧过头看去,石刚正领着一队警察飞速赶来,将众人团团围住,外围的街上也已站着数名便衣,封锁了所有路口。

“全都抱头蹲下!”几个黑洞洞的枪口抬起。

小混混们见了这阵势,心里不禁也有些发虚,只好放下家伙,一个个乖乖地蹲在了地上。

“都是老面孔啊,”石刚浓眉一皱,刀锋般锐利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停在了单手插兜的王强龙身上,“你就是王强龙?”

“久仰大名啊石队长,幸会幸会,”王强龙抽着烟,瞟了一眼地上头破血流的两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这可和我没关系,我就是路过,顺便瞧个热闹,看热闹不犯法吧?”

他哈哈一笑,缓缓吐出一个烟圈,“你知道的,我是个生意人……”

“我问你是不是王强龙!”石刚一巴掌扇飞他嘴上的雪茄,高声喝问。

“你!”王强龙怒目看向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几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是我……”

“带走。”

石刚轻轻挥了挥手,不再看他,伸手从兜里掏起烟来。

身后两名警察立刻上前,铐住了他的手腕。

“你凭什么抓我!”王强龙脸色一变,猛地挣脱起来,大声吼道,“我要去公安厅告你!我们老板——”

不等他说完,两名警察们便强行摁住他,往警车里带去。

看着小混混们一个个都被带进了警车,石刚回过头,摸出两根烟来,给方阳辉和胖威递去。

“戒了。”方阳辉摆摆手,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浑身仿佛虚脱一般。

“戒了也好。”石刚愣了愣,露出笑来,自己却打火点燃了一根。

“石队长,我跟了王强龙好些年,他做事一直非常谨慎,从不亲自出手。”胖威狠狠吸了口烟,问道,“这次,你们是找到什么证据了吗?”

“前几天,监狱里有个人申请要见我,说是有重大线索,”石刚看了一眼方阳辉,继续说道,“是关于七年前的伏虎村杀人案。”

方阳辉身子猛地一抖,目光向他射去。

“这个人绰号大飞,当年被法院认定是杀害赵长河的主犯之一,判了二十年。这次他告诉我,当年他并没有参与其中,而是在门口负责望风。当时他母亲得了肺癌,急需五十万去救命,于是,他才答应王强龙去顶包。以前他不敢说,是害怕王强龙动他的母亲,上个月她得知了母亲病死的消息,这才想要说出真相,争取减刑。”

“赵长河的验尸报告我看过,全身各处都有殴打产生的淤青,但致命伤却是腹部的刀伤。大飞告诉我,他可以证明,造成那道致命伤的人,是王强龙。”

“可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还能有什么证据?”胖威追问。

“大飞当时在门口无聊,偷偷用手机拍摄了一段视频,微信发给了女友炫耀。事后,他担心王强龙反水不认账,便将这段视频存到了一个U盘里,藏了起来。现在这个U盘就在我这,足以证明王强龙故意杀人的事实。”

“小辉,你放心,法律会给他应有的惩罚。”石刚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方阳辉的肩膀。

方阳辉低头沉默了半晌,问道:“石队长,请问……法院会怎么判?”

“故意杀人,再加上我们掌握的其他涉黑线索,起码也是三十年往上。”

“一条人命,才三十年么……”方阳辉嘴角微微勾了勾,紧紧握起拳头。

他猛然一拳捶在地上,顿时鲜血直流。

石刚眼神一黯,叹了口气,说道,“当年,确实是因为公安系统个别内部人员的问题,干扰了这件案子的判决,所以你才一直对我存有戒心……可如今,这些人都已经被查处,蹲进了大牢。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追查这件案子的线索,你要相信,正义绝不会缺席。”

说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摸出一张银行卡来,递到方阳辉的面前,“这里面有二十五万,是我和你嫂子十几年的积蓄,你先拿去凑齐手术费,后面咱们再一起想办法。”

“这……”方阳辉愣住。

“不全是为你,也是为了赵局。”石刚长长吐出一口烟来,眼神仿佛陷入了回忆,“我从警校毕业那年,五爷刚刚从部队转业,局里安排他做我师父,因为脾气相投,很快打成了一片……”

“……”

“要说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什么,那只有一个字,硬!硬得像块铁,硬得像块钢!谁要是想比划比划,放马过来,可要是想让我服输?没门!就是生吞了我,也要崩碎你两颗门牙!”

“大飞U盘里那段视频我看了,五爷被那些王八蛋打了足足二十分钟,硬是一声没吭,半句软话都没说……”

“这老头,一辈子就这脾气。”方阳辉摇摇头,发出一声轻笑。

胖威看过去,只见身前两个刚猛如虎的汉子,都已是泪流满面。

过了许久,石刚抹干净眼泪,把银行卡塞进了方阳辉手里,站起身,缓缓朝路边的警车走去。

“打出个名堂来,别堕了五爷的威风!”

他远远地说道。

两人也互相搀扶着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去。

“阿威,前两天……其实我是回了趟村子。”

“回村子干啥?”

“去看了看五爷。”

10.

两日前。伏虎村。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漫山间一片红黄,连绵的山脉蜿蜒如沉睡中的巨龙,直向西而去。

山腰处,立着一座高坟,远看竟像一尊虎头卧伏。

瘦高的男人提着一瓶酒,从远处走来。

他在坟前坐下,慢慢将酒在地上倾洒了半瓶,接着,自己一口口地喝了起来。

一双醉眼中满是落魄与失意。

“五爷,您常说习武之人要练心中一口气,不论遇到何种对手和困境,有这口气在便能顶住……若是这口气泄了,功夫也就散了”

“这些年,我一直撑着这口气,却弄了个头破血流。”

“学拳十年,我才明白,最重的拳来自生活。”

“这回,我真的有些撑不住了……”他垂下头,靠上墓碑,眼泪一滴滴从面庞滑落,“您说,我到底该如何抉择?”

山中久无声响。

许久后,酒意渐消,他缓缓起身,便欲离去。

忽地,有北风吹过山口,林间呜呜风声好似虎啸。

他抬起头,一只雀儿飞到了墓碑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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