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15岁,暑假去一个叫三支沟的小镇做工。为了自己赚点钱,我来了这个破地方,这里荒无人烟,离市中心很远。我主要工作是帮一个泥瓦匠师傅提泥桶,协助他抹墙供料,我们这一带管这事儿叫“帮小工”,一般由半大小子或妇女做。我来这儿做工,泥瓦匠师傅已跟我爹谈好价格,包吃住一天15块。15岁,我已经长大成人,身高177,肚子上8块腹肌,结实有力气,干体力活儿并不累。白天在脚手架上窜上窜下,睡一晚上第二天跟没做事儿一样轻松。
工友们干完建筑工地的活儿,晚上喜欢炸金花,斗地主。我不喜欢,我爱下中国象棋。我下象棋,是跟村里的黄师傅学的,黄师傅是个高手,在市里象棋比赛得过名次,相当了得。他没教过我一招一式,靠人教也成不了气。他跟村民下棋,一下半天有时一天,我在旁边看半天或看一天。看着看着就会了,先从简单的马飞日,象飞田,炮打隔山子,过河卒子当车用开始,先跟同龄小伙伴下,被大人发现了,笑话我“塞象眼”“别腿马”照样飞来飞去,纠正错误,大人很快下不过我。
油菜开花时,经常抽我车的家伙,苞谷上市时已经被我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我的象棋水平在一个夏天达到巅峰,除了黄师傅,已经打遍村里无敌手,偶尔黄师傅轻敌之时也被我将死一二次。黄师傅是城里人,不经常在村里,没人下棋,我就自己琢磨棋谱,越看越有意思。许多年后,我第一次读到阿城的《棋王》觉得跟当年自己一样,我就是那个棋呆子王一生,除了下象棋,就是对棋谱。反正那些年,我不管到哪里,黄挎包里都藏一本棋谱,我可以三天不吃饭,但不能三天不下棋。
工地上的夜生活,贫乏,除了打牌就是看片,全是港台的武打警匪片。我偶尔也看看,但更多时候,我是去逛夜市的书摊,那时真是饥渴的年龄,冯骥才的袁九斤的故事,我一口气读完了。那一次,我又溜到了夜市的地摊上,被一个小书摊迷住,我看中了一本棋谱,封面残破泛黄,有点年头了,作者是民国的一位棋王,线装的书,一看就是盗版,面封上画着个残局,翻开一看,天头地脚被碳色墨水笔做了密密麻麻的记号。我一把捏住,蹲在那不挪步,就像跌入山谷的少侠遇到武功秘籍,囫囵吞枣地迅速浏览了一遍。我问老板多少钱,她说15块钱。我摸了摸屁股兜里的10块钱,舔舔嘴唇,犹豫了下,没有买,迅速抬头扫了一眼女摊主。
那个老板是个女的,身材高挑,魁梧饱满,看上去不友好,也没有姿色。
晚上9点收摊,我尾随她,看她用个三轮车把书码好,推到一个巷子,她推到一个暗处,好像发现有人跟踪,停下来,在三轮车和墙角包围下,迅速蹲下去,原来是在尿尿,她提裤子时,有车走过去,车灯一晃她白花花的屁股闪闪发光,正好像风月片里的女人。她推着三轮车撒着拖鞋,我隔着10来米远跟着她。她在一个卷帘门前面停下,卷帘门半开着,一个男人从里钻出来,把卷帘门拉起来,把三轮车推了进去,我在马路对面看清楚了,那是个书店。我抬头望了书店的名字,回头去了工地的宿舍。晚上我睡在泡沫砖堆砌的石头床上,辗转反侧,琢磨着明天怎么弄那本棋谱。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那个无名棋谱是一本世外高手遗留的无上象棋秘笈,我得到之后潜心研究,很快打败黄师傅,打遍天下无敌手,什么胡荣华柳大华全是手下败将,打败中国高手,我又去日本韩国横扫,最后荣获棋王宝座,武则天封我为天下第一国手。
第二天,下着稀稀落落的雨。没有上工,工友们在打牌,我跟师傅说了一声,溜到那个书店了。书店里没人,那个女老板在里间做饭,我在外间踱步瞄书,书店不大,只有二三十个平方,全是旧书,昨天那本无名棋谱,混在这上千本里,找不到了。我问老板,棋谱类在哪一块,老板懒洋洋地撒着拖鞋走到外间书店,上下打理下我,下巴一摆,指向门口靠近卷帘门的那排书,不搭理又回里间去了。我靠上前去,挨个翻,全是围棋的,象棋的只有几本,昨天看的那本不见了。 我找不到,回头问那本某某棋谱怎么没有?老板没理我,我走到外间和里间的布帘子跟前,冲里大声说:老板昨天你在地摊上卖的那本棋谱怎么没看到?老板有点烦,说在三轮车上。我问她,可不可以看看?她掀开布帘子瞪了我一眼,目光扫过我从夜市里花20块钱买的皮凉鞋,又仰头看了眼我的白褂子,头一摆:在院子里车棚下,你自己翻去吧。我掀开布帘子穿过里间,右手边靠墙有个床和梳妆台,没有开灯,特别阴暗,我打了个冷颤。快步跑到院子里,找到了那本书。我坐在三轮车上,看得入迷。我喜欢用炮,迅速翻到使炮的那部分,上次黄师傅用车炮将赢了我的车将,他用的是一招海底捞月,炮沉我老将后面,然后提车拍头,我车照头他就炮打我,不照头就拍死了。当时我总感觉是和棋,这回看这书上讲单车占中路确实是和棋,当时我没有想到。黄师傅也没告诉我,估计是怕和了。
我看完讲炮的,又看讲马的,屏风马、挂角马、卧槽马各种开局和终局的妙用全有,不知不觉,我进入楚河汉界的古战场,领兵打仗,摆阵,设局把敌军打得落花流水,我不亦乐乎。抬头一看,雨停了太阳不知何时落山了。我回头一看没人盯着我,马上把棋谱塞到裤腰上。蹑手蹑脚往书店门口走去,卧室里安安静静,我掀开布帘子回头望了眼,卧室里黑乎乎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股花露水的味道,有点刺鼻。我想估计是老板忘记我在院子里,往外走。我走到门口的卷帘门口,蹲下一看门被锁了。我琢磨着从后院翻墙出去。经过里间卧室,突然灯亮了。那女老板坐在床边,床上的凉席上摆好了象棋。她说,你对象棋蛮入迷,咱们下一盘?你赢了送你那本棋谱,若输了?输了咋样?她没回答,素手起落,炮二平五向我开火。我一看这女人,穿着宽松的睡衣,一副外行样子,眼里毫无杀气。我信心满满,坐到她对面,马八进七,磨刀霍霍,厮杀起来。这女人擅长使炮,进攻刚猛,防守严谨,看似中规中矩,又不乏剑走偏锋,棋路刁钻又稳健。几个来回,我冷汗直流,大吃一惊。下到中盘时,一个大车被她抽了。不过我把卒子渡到她的九宫,配上双马盘槽,下了老本,拉出背水一战的架势。
楚河滚滚,狼烟弥漫,我双马强攻,无奈她士象互主,更有大车擒马,我的挂角马在她的车炮围剿下,壮烈牺牲了,而此时,她的车炮卒已布好阵法,我快马回城救主,终于还是被她的铁门栓截杀。我输了,但不甘心,她站起来给我复盘,我听得入神,不知何时她已坐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按在圆鼓鼓的胸脯上,我心一惊,人紧张得不行,想挪开手,但一只手像铁被磁石吸住,滑来滑去没有抽开。迷糊中,我们一丝不挂,空气瞬间燥热,花露水的气味熏得我呼吸困难。她城门洞开,引诱着我,我再次提炮过河强攻,希望挽回刚才的败局,但三五个回合便一泻千里,丢盔弃甲。
室内有点暧昧,我手足无措,坐立不安。窗外已经有街灯亮起了。她把那本棋谱送给我了,我心怦怦直跳,拿着那本棋谱落荒而逃。到工地时,另外一个帮小工的跟我说,下午雨停了,开工找不到你的人,泥瓦匠师傅生气了。吃夜饭时,我被师傅骂了一顿,第二天就被包工头开除了。我索性回家结束一个月的工作。临回家之前,我又去了那个书店,这一次我们又大战一场,这一次势均力敌,虽然最后还是那个女老板赢了,但她赢得吃力,鸣鼓收兵时,大汗淋漓,喘着粗气,早无女将军的风采。
两年之后的夏天,我以全国业余象棋大赛青少年组第9名的成绩破格跻身省棋院,成为一名职业棋手。一天上午,教练兴奋地跑到棋室,告诉我们前国手钟珍下午来我们棋院讲课,在隆重的欢迎仪式中,钟珍来了,她高挑健硕,衣着宽大,走向讲台,我抬头一瞥,竟然是两年前那个书店的女老板,在互动环节,我主动站起来提问,她微微一笑,可能早已不记得有过我这样一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