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通向城市的马路两旁,生长着许许多多的白杨。每当夏日来临的时候,人们走在路的中央,看见头顶上它们的枝叶相互交织着,那样子仿佛是走进了一条雄伟的绿色长廊。阳光的碎片在叶子间闪烁,投下来星星点点的日光倒影。清凉的风在白杨的树叶上弹奏歌曲,牧羊人便在树下轻轻的和唱。还有不远处的小河,仿佛得到了夏日仙子的脚环,叮叮咚咚的流向远方… …小镇的美景藏在你能看见的每一个角落里,不过我们今天不打算介绍太多,因为我只想来讲述一个关于白杨的故事。
这些高大的白杨每一棵都很粗壮。不过它们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么粗壮的,它们也是从孩子的时代慢慢生长,如今它们都称呼自己为老头儿,可是它们都很结实,一个个枝繁叶茂的样子,它们的木头脑子也还算灵光。白杨们每天在小镇的郊外伫立着,看着经商的小贩和过往的行人,日子是那么的美好而简单。白杨老头们喜欢在风中“哗哗”的笑,除此之外,它们喜欢回忆,喜欢讲故事,它们总讲些过去的事情:
“过去,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一棵浑身生长着眼睛疤痕的老白杨说,“我们之中有一棵最出色的同伴:他的枝干是那么的笔直,他的树冠从生下来就是椭圆形的,而且和他的树身是那么完美的相称。”
“谁呀?”路边有一棵新生的旋花,她总是对别人的事情充满好奇。此刻它听见白杨老头儿的话,又不仅好奇起来了。她的声音总是很大,因为她是用很多个喇叭一起说出来的。
可那个老白杨却丝毫不去理会冒失的旋花,而是继续讲道,“而且,他是唯一一个被学生们赞美过的白杨,那些孩子们围着他转来转去,连镇子里老师都对他点了点头。而那两个亲手栽种下他的小女孩,还偷偷在他的身上刻上了她们的名字。”
“就像我身上的名字一样,”路对面另外一棵白杨树自豪的说道——他的身上被人用小刀深深的刻下了一个歪扭的“爱”字。
但是讲故事的老白杨有点不屑一顾,他“哼”了一声,把他的故事继续了下去:
“那时,所有的小白杨们都很羡慕这棵被赞美过的同伴。而他,当时也还是一个羞涩的少年。他的确很出色——这所有同伴都得承认,他不仅外表长得俊秀,内心世界也很丰富多彩。他总是幻想着许许多多奇妙的事情,他对很多事物都充满了好奇。记得那个时候,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如果我能到处旅行该多好。”
“可他是一棵树,”那棵冒失的旋花又把她的喇叭们张开了,所有的喇叭一起问。
“我知道,”老杨树有点不耐烦了,“这是他的一个愿望。他说,‘虽然我不能远走旅行,但是我可以长得很高,那时我就能看见广阔的世界了。’我同意他的说法,因为所有的白杨都希望长得很高,而且那时我们确实一起并肩生长着。”
说到这里,大家都沉默了起来。好像大家都在思考着什么一样。
“不要提成长了,”“眼睛树”旁边的老邻居说道,“那个东西总是太费劲,而且在座的大家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无非就是没日没夜的吸着土壤里的养分,然后把它们送到全身的每个角落里,当你吃的太多,身体盛不下的时候,你就要被迫往上拔一截,这种事太伤神了。”
“所以你才长成这样!”“伤神”的老杨树对面的一棵同伴对他讽刺道。原来“太伤神”的老杨树比周围的树都要矮上一截。现在我们该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矮了。但现在要说话的这棵老树却是精神抖擞的,他语气低沉平稳。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把话接了下去:
“那棵美丽的杨树确实很不一般,不能不承认,数年以后他还是我们之中最好的。那时候,他虽然想法很多,但心里还是安定的。直到有一天他的树冠上落下了一只喜鹊,而这个小东西的一句话,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咦?”一只喜鹊惊叫了起来——他就住在沉稳的杨树的头上,这时,听到他家族的名字,他立马来了精神,“是什么话?那肯定是一句好话,因为我们只说好话。”
“那可不一定,”沉稳的大树说,“你们的家族都是一群很挑剔的家伙,喜欢攀高枝。不过有些人却给你们的挑剔戴了一顶大高帽,说你们什么都懂,就连天上那点事都能早早的知道。我猜那不过是你们太过挑剔的假象罢了。”
“喳喳… …”小喜鹊笑道,“我知道你在说什么,无非就是说晴雨的事情。不过我保证那是真的。如果我们明知道老天会下很多雨,还不把自己的巢建的高一点,那你就不该说我们挑剔,而该说我们愚蠢了。你们都明白那是真的,因为你们都是经历过事情的人。”
小喜鹊的话说的真好听,和善的表情里吐露着和气的语调。怪不得人们说他们是一群吉祥的鸟儿。
“不过话又说回来,”性格沉稳的白杨树说,“我们那位漂亮的朋友却是因为你们的一句话而开始改变的。那时,正好是阳春三月,这个世界最忙碌的时节。大地的万物开始复苏,花草们破土而出,每一棵都像戴了一顶绿草帽一般。而我们也刚刚从冬眠中醒过来,温暖的春风吹在我们的每一寸肌肤上,我们个个都是精神抖擞,心情舒畅的。我们的那位朋友更是活泼极了,他对每一棵他身边的嫩芽们打招呼,问候每一只从他头顶上飞过的小鸟。”
“是啊。”全身布满“眼睛”的白杨树说,“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当时他那副天真和善的表情。他对一只从他头顶飞过的小喜鹊说:‘三月真是个忙碌的季节啊,你这么飞来飞去,我想一定是在寻找筑巢的地点吧,不如就在我们这里安家吧,让我们的绿叶来为你们的新家遮风挡雨。’”
“多么友善的白杨树啊。”我们长尾巴的小听众眨着可爱的圆眼睛说,“后来那只喜鹊是怎么说的呢?我想他一定很开心吧。”
“哼!”脾气暴躁的“眼睛”白杨说,“那个长尾巴家伙居然是个不识抬举的家伙。它居然很不屑的说东方有一棵梧桐树高大的可以把枝子伸向天边,而他早就把自己的巢窠建在那棵树上了,然后他就头也不回飞走了。我当时很生气,我猜他一定是一只疯鸟。居然对我们这么和善的朋友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优秀的小白杨却一点也不生气,他只是很好奇,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梧桐的样子,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长的高到天边,因为我们都是一些很实际的树木。”
“于是,他就开始迫不及待的想要长得更高一些,然后想看看远处的那棵梧桐长得到底怎样,更想看看遥远的天边到底怎样。”“伤神”的梧桐树接着说,“‘同样都是树,为什么我们不能长到天边?’他经常这样说。后来,那只赞美梧桐树的疯喜鹊又回来了。我记得那是一个黄昏,天空已经发暗。他回来的时候哭丧着一张脸。”
“我说他就是活该,谁让他瞧不起我们?”身上刻着“爱”字的白杨忿忿的说,“谁也想不到吧,一只红脚隼把他辛辛苦苦建好的巢给霸占了。这下他再也不嫌弃我们矮了。”
“那些可恶的家伙!”专心听故事的喜鹊气愤的说。也难怪他如此的生气,他的家族和红脚隼的家族是老对头了。
“我们还不想原谅那只喜鹊,不过我们好心的朋友决心接纳他和他的老婆。”全身布满“眼睛”的白杨接着说,“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和那个喜欢攀高枝的家伙竟然还成了朋友,他们经常聊天聊很久。那家伙总是说梧桐的好话,就好像那是他的爹娘一样。”
“是啊,”他的邻居接下去说,“也许这样说他有点过分。不过,如果不是他天天讲这些,我们的朋友就不会整天想些不切实际的事情。那个时候,他开始有些急功近利,心情也开始变得焦躁。他总是想着能长的更高些,然后能毫不费力的看见那个梧桐树。有的时候我甚至感觉到,他在生我们这些人的气,好像是我们故意阻挡了他的视线一样。”
说到这里,这几个老伙伴又开始沉默了。他们安静的思考了起来。突然,那几副大喇叭又开始一起演奏——旋花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追问道:“说下去啊!说下去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确实吓了大家一跳。身上布满“眼睛”的老杨树终于愤怒了,他不禁骂道:“滚到那边去,你这个好事的东西!把自己的身子扯得那么长,无非就是想偷听别人的秘密,然后好让你的大喇叭们过过嘴瘾!”
他这一骂,可把开满喇叭花的旋花给吓坏了,一阵风吹来,她的喇叭们被吹得前仰后合,她只好闭起嘴巴不再说话了。
“继续说我们的朋友吧,”沉稳的老白杨说道——他是他们几个当中修养最好的。“我们的朋友确实得到了上天的眷顾,那段时间他确实比我们长得都高。又一年的夏天,他突然说他看到了那棵远处的梧桐,那棵树生长在一个农夫的小屋旁边。他还说那树的树皮确实是褐色的,而他的叶子和白杨的有些相像,只是颜色更深了一些。”
“那时我确实开了眼界了,”矮个子白杨说,“那时候我觉得爬的高一点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起码你能看见更多的东西,说出来的时候,大家向你投来敬佩的目光,你心里就会自豪一些。你会觉得脸上有光。”
“唔!”身上刻着“爱”的白杨树说,“不过你的脸上一辈子也不会有那样的光,你是个爱做梦的家伙,整天说一堆你要做的事,但是一件也没有去做过。我知道,那做起来大概太伤神了吧。”
听了这话,大家哈哈大笑起来,矮个子白杨也跟着笑起来——他脾气很好,或者他已经习惯朋友们的讽刺了。
“后来呢?”喜鹊问,他知道大家这会很开心,他的好奇大概不会受到训斥。
“后来?后来你的那个祖先终于得到了报应。”“眼睛”杨树没好气的说,“新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四月份的天气,你那个祖先和他的家人们又被一只凶猛的红脚隼赶了出去。那只红脚隼也确实够厉害,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么尖利的鸟爪。你的祖先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尽管他在我们的朋友身边徘徊了几个月不肯走,但是最后他还是被赶跑了。”
“哦。”长尾巴的小喜鹊说,他的声音都点低沉,“那你们的朋友算是安全了。应该不会再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哼!”身上刻了“爱”的白杨树说,“说来我们的朋友确实命不好——那个尖爪子的家伙更不是个好东西。他经常站在朋友的头顶上唱歌,唱的那都是些什么啊?好人绝对不会那样唱。你们谁还记得那些歌是怎么唱的?”
听到白杨骂着那只红脚隼,小喜鹊顿时开心了起来,他睁大了眼睛,聚精会神的听着。这时,那只旋花也又慢慢地凑过来了。
矮个子白杨树回忆说:“好像是这样:太阳在橘红色的晚云间徜徉,牧羊人的长鞭在绵羊的背上,布谷鸟在喜鹊的巢中唱歌,而青鹰总站在高高的白杨树上!”
“骇人听闻!”听到歌声的喜鹊心里很愤怒,“这个该死的坏蛋!”
“他确实该死,他用邪恶的歌声鼓动我们那位勇于上进的朋友,让他本就不安的心变得更加躁动。‘是青鹰就该做青鹰的王!’那个坏家伙说,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无理与傲慢,他从不和我们谈话,只是搭理我们那个被他踩在脚下的朋友。开始,朋友还听从我们的劝告,不怎么理会那个邪恶的家伙,可是我们的朋友真的是太经不起诱惑了。”
“是啊,”性格最沉稳的白杨树说,“那只红脚隼总是对我们的朋友说,‘再长高些吧,长得越高看的越远,我希望你长到云层里,而我就把我的王宫建造在白云之上,到时我会摘下天上的星星戴在你的头上,那个时候,我便是红脚隼的王,而你将是白杨树的王。’多么诱人的话啊,这些话我们连想都不敢想。而我们的朋友在这之前也从没有想过要当什么白杨树的王,他只是想更高一点,看见更远处的世界而已。”
“对!这一点我是绝对相信他的。”身上刻着“爱”的白杨树说,“大风可以吹动他的叶子,但是吹不动他的心。但是那只邪恶的鸟却经常在他的耳边胡说八道。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他远离我们了,而这一切,全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恩,”矮个子老树说,“我至今也不敢相信,曾经和我们一起谈笑的好朋友会成为那副傲慢的样子。他说他的志向在更高远的地方,不是每天无聊的听我们讲故事,更不是无聊的打发时间。”
白杨树们低着头,都显得很悲伤。
“那最后怎么样了?”好事的旋花终于还是忍不住的打听着,不过她聪明的只用了一个喇叭。而这时,老杨树们的心情低落极了,他们没有力气再对着旋花发火了。
“最后… …”性格沉稳的白杨沉吟了一句,不过他没有再把话说下去。而老白杨们的这个故事讲到这里,也就算告一段落了。
… …
最后的结局,没有人知道。不过我曾经去过小镇的那个地方,那是小镇的水闸边,紧挨着这四棵老白杨的地方。那里有一棵烧焦的白杨树,树已经死掉了,而树干也只留下光秃秃的半截。镇上的人们说,那是那年夏末的一场雷雨时被闪电击中的大杨树… …我想这该就是那棵曾经被赞美过的白杨吧,也就是四棵老杨树们的朋友。因为现在,镇子的马路边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优秀的白杨… …而至于那只红脚隼,那年秋天,他迁徙到南方去了,之后再没有人见到过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