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八十年代的事,令我揪心后怕良久。
阴历十月,下午两点多,我头顶白亮而西斜的暖阳,在路左边的人行道上,边推自行车西行,边勾头往路边的农产品干货店张望。自行车把上,挂着一个长方塑料提篮,里边斜插一杆二尺多长的木称,后座上夹着几个折叠整齐的塑料袋子。别人一看,就猜出是来县城进货的。
这时的县城文化路上,行人在台阶上熙来攘往,身着五颜六色的冬装,样式各异,大部分都是匆匆赶路。快车道,车流如水,慢车道,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靠边,它们拱腚衔尾而行。人流,车流,组成一幅动态图,再加上晃眼的日光,让人眼花瞭乱。
我正走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鼻梁上架着一幅金丝边眼镜,左眼眼白多,黑眼珠少,穿一身笔挺的深蓝涤纶中山装,右肩背一个精致的黑皮包。看样子,不是干部,就是做大生意的商人。他微笑着抓住我的车把。
我停下脚步,疑惑地问:“干啥?你我素不相识?”
“朋友,您别误会,我是生意人,想找个门店。你是本地人,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他一脸谦诚,让人不可置疑。
“我也不是县城人,同样两眼黑,帮不上忙。”
“我是山东济南人,是济南金龙饲料厂的采购员,厂里急需一百多吨粮食。报纸上说,咱们这秋粮大丰收,能不能帮着收些玉米和大豆?”
我一想,这人不是平常人,肯定神通大。现在,村里家家户户的粮食堆成山,卖不掉,价格死便宜。让他去我们镇上,收粮食肯定行,门面又好找,又能解决乡亲们的卖粮难,自己又能挣一笔经手费,何乐而不为?这真是雨中送伞,他是我的贵人。
我急忙把自行车放边上,踢支架扎好。他跟着我,找个干净门台,两人对面而坐。我转身后看,这正是县种子公司门口。我掏烟敬他。他左手按住我抽烟的手,右手掏出好烟让我,他也叼了一支。两人喷云吐雾,边抽边象老朋友似的,亲热地聊起耒。
我让他去我们镇上,他爽快应承,并许诺每收一斤,让我提一分钱,并约好一周后,上午九点去县委招待所接他。我高兴坏啦,真是天上掉下个全元宝,正好落在面前,心里美的无法说。正聊得起劲,他忽然转了话题,压低声音神秘地问:“你们离七朝古都,开封恁近,祖上有啥古董没有?”
“俺家祖上穷,上几辈都是庄稼人。听父亲说,我的一个姑表爷,送我老爷一个金香炉,发水逃荒时,我老爷死也不走,仍在老家,当时乱得很,金香炉被几个赖货讹走了,还差点把我老爷老奶打死。真是遭了古董的大害!”我接茬道,并回忆老人和家里的往事。我琢磨,这人水深,还捣古董,不是正道,得提防他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古训,要牢记,不吃亏。俺俩都退回原位坐下。
他提高嗓门:“太遗憾,这么好赚的钱,错过机会,真可惜呀!”他眼晴向西扫了一眼,好象在找啥。
他又说:“我有个朋友在香港,让我给他弄点值钱货。可是,有肉吃不成,有钱赚不了!可惜呀,可惜!”他有意激我。我祖上无能耐,是不能更改的。我只好闭嘴。
他大气粗嗓,生怕路人不知道,引得路人乱看。
这时,有一人手夹支未点的烟卷,直冲俺俩而来。他二十多岁,穿衣打扮象个建筑工,戴着脏脏的黄安全帽,穿身蓝劳动布工作服,衣服上粘有灰泥点,左手拿双有破洞的白手套。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长着双骨碌碌的的老鼠眼。他把手套装裤兜,笑向我借火,满面红光,兴奋异常,对着烟,贪婪地吸了一口,脸对着眼镜,问道:“朋友,你说的话,真的吗?我都听见啦,兴许我能帮上忙。”他说罢,双眼滴溜溜地向周围扫了几下,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工缝制的,用松紧绳束口的小红袋子,有巴掌大,抖了一下,哗哗拉拉响,他撑开口,唰唰地倒入左手心十多枚古币,展示给俺俩看。
我看得清清楚楚,个个有现代五角硬币那么大,深黄色,边上有绿锈,两面有看不懂的篆字。我想捏一枚看个究竟。他迅速把古币丢入包中,揣进怀里。我讨了个没趣,失了面子,很失意。心想,不知是真是假,主贵得象心肝!
眼镜喜出望外,瞪大眼,放出如鹰见兔子的眼神,死死盯着小伙,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即,他从皮包中掏出一沓崭新的百元人民币,唰地摔到地砖上,豪气说,“有多少?我全要。十五块一枚,这是古董行最高价。可以吧?”
年轻人怕失去良机,迅速从怀中拉出红袋子,塞进眼镜手中,信誓旦旦地说:”共三十枚,少一枚不要钱。”
眼镜也不打开看看数数,望望周围,装进皮包。好象怕人看见,又显得他大度,拍了拍皮包脸上乐开了,说:“就喜欢你这么豪爽的朋友,实诚,大气。”稍停,又说,“唉,可惜杯水车薪,缺太多,我朋友要一千枚呢!”说罢,拣起那一沓钱,抽出五张,拍到年轻人手里,又说,“多的不用找。您俩都验验,看看真假?只要往兜里一装,我概不认账!”
瘦子捏着五张不打折的新票,先是象玩扑克一样,一会儿推成扇形,一会儿又排成雁别翅的方形,一会儿又是狠劲抖几抖,哗啦啦响,真好听,一会儿又是对着太阳照,最后满意地对我设:“我看全是真的!”他又把钱递给我,“朋友,帮帮眼,万一我眼卷刃了,收几张擦腚纸,找谁去,咱又不认识他。你帮我,我等会请你喝酒。”
我一张一张地仔细验,根据我这几年做生意摸钱的经验,几种验钞的方法都用上,断定全是真钞。我又激动,又眼馋。我做小生意,起早贪黑,忙得脚打锣,一天才挣二、三十块钱。这政策一放开,谁都想当暴发户,万元户。这真让我长见识了,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致富课,今天真是来对了!象这样挣钱太容易了!看别人,想自己,真是白活啦!
瘦子取出钱包,新票子装进去,还炫耀地看了我一眠,揣入怀中。他又凑近眼镜,低声说:“我实话告诉你,刚才那古钱,是我干活挖地基时挖出的。正高兴地边挖边拣,拣三十枚,被工头发现,他夺过锨,挖了起来,我又气又怕他,忍气吞声。眼看他一会工夫,就挖出半盆子,有两三千吧。他全带回家,也不分给我一把。他临走叮嘱我,夹紧你的屁眼,如你漏了风,小心你的舌头!我是个守信用的人,确实也害怕他——前几年,他霸气,一小混混因一句话冒犯他,把人打残,坐过五年牢,才放出来没几年。咱好鞋不踩他臭屎,半个县城的人都躲着他过,何况咱又在他手下干活。再说,这挖古钱,离今才六天,他卖不了那么快。你还要吗?”
“刚才我说过,多多益善。你放心,还是现钱现货。我别的没有,就是不缺这个。”又拍拍他的皮包,鼓鼓的。他很自信,很骄傲。
我受感染了,脑子飞速运转。我想出了挣钱的办法,欣喜若狂。我祈求年轻人:“朋友,我们既然相遇,就是有缘。你也带上我,找找你老板。我保证能给你帮忙,有钱共同赚吗?”
年轻人摇摇头,摆摆手,意思没商量,抬腿要走。我急忙掏出烟,塞到他嘴里,麻溜给他点着火。他一脸的不情愿,抽了口烟,喷了个眼圈,停下看着我的眼晴,不吭声。
“年轻人,做人要厚道。以后我会常来,钱有的大家赚。别有顾虑。那样,为了交你们俩这朋友,我舍命赔君子,每枚古币,我再加两块线。”眼镜厚道地说。我太感动了,给他送去感激不尽的眼神,点头赞许感恩。他微笑点头。我快步过去给他敬烟,点火。心想,不枉自己善良,好人有好报,真遇见活菩萨了。
“那好,我就卖给老板个面子。”瘦子搂住我的脖子,亲热地象亲兄弟。
“我问年轻人,老板住哪?远不远?远了,我骑车带住你!”
“不用,不用!车子让老板看着。”
我想也是,就步行去找卖主。
我俩心急,顾不得浏览风景。拐弯抺角,快步如飞,很快在一个偏僻的胡同,找到卖主。
卖主住的阔绰的三层小楼,独门独院。年轻人把卖主叫出门外。建筑队老板拖着棉拖,穿一身蓝色棉睡衣,一脸迷糊相,光头象灯泡,油光瓦亮,额头有一隆起发红的的斜伤疤,一拃多长。真是一个不要命的主,给人以凌厉之气,令人胆寒。他黑着脸问年轻人:“小熊,找老子啥事?净耽误老子做美梦!”
“老板,天大的好事!”
“有屁快放!”
小熊凑到他跟前,嘴贴建筑老板耳朵,咕哝一阵。忽然,建筑老板一把推开小熊,小熊冷不防,打了个踉跄,险些摔倒,又利索地跳起。建筑老板横眉竖目,狠狠斥责:“让你夹紧屁眼,你偏不听,看我咋收拾你!”
小熊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嘴发颤,耷拉着眼皮,低声下气地唧囔:”老板,咱俩交情深,为您好,想让您发财嘛……您別生气,权当我放个狗屁!”小熊拉住我,转身要走,小声埋怨,“狗咬吕洞宾!”
我俩刚走几步,老板又阴转晴,追上我们,抓住小熊的的衣领:“小熊,莫怪哥,我不是怕出问题吗!形势逼人,最近,公安查得紧,不得不这样。俗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你的朋友可靠吗?”
小熊不敢真生气,急忙陪笑脸,说:“老板,我看人贼准。那个古董商,有钱得很,光甩到俺俩面前的,没拆封的,一百元的蓝票,一整捆,他包里装多少就不知道了。不信?您问问这老兄。再说,在咱的地盘,还怕他小泥鳅翻大浪!”
我点头证实,嘴里说:“一黑提包,鼓鼓的,两手老抱着。”
“那好,既然这老兄也这么说,我就相信你一次,就按你说的价,一枚古钱,八块钱,我这有一千八百枚,该一万四千四百块,你给我一万,剩下的钱,归你们俩,咋样?哥对得住你吧?有钱大家赚吗?”
小熊向老板保证,六点之前一定回来。他高兴地辞别老板,拉住我就走,边走边商量。
他满面红光,右胳膊勾住我的脖子,有些得意忘形,喜孜孜地对我说:“这利太大了,我感觉象做梦。这人要发财,谁挡也挡不住。朋友,既然咱俩合伙做生意,我决定,利润对半分,你看咋样?”
根据我平时的经验,觉得不可思议,这钱挣得也太容易了吧?有惊喜,有疑虑,有恐慌,思绪重重。说实话,内衣兜装有五百多块钱的货款,需五千做成这担生意,还得找同学亲戚老乡借,就是借到,万一遇上骗子,自己钱没了好说,顶多跟老婆吵嘴打架,这借别人的钱,用啥还?这风险太大,不能蛮干。俗话说,天上不会掉馅饼。我哪来这么好的运气,不可能!这么大的好事,我与他几个素不相识,让我挣这么多钱,这是不可能的事!我掏钱给你们,你们转眼跑了,或者找假警察抓现行,这种事多了。捣卖文物入是见不得光的。干脆就分文不出,不出钱少赚也行。主意已定,对小熊说:“朋友,对不住,我今没带钱,我来是看货有没有,真有货,先跟老板赊点,我是干货店的老顾客,打了几年交道,赊账没问题。咱要做这桩生意,得想法子。不然的话,你先给建筑老板说一说,让他把古钱赊给咱一、二百枚,卖了钱,再立马给你老板。咱俩多折腾几趟,多磨几层鞋底。钱,照赚不误。再说,老板与你有交情,他不信我,还能不给你面子?”
小熊头摇得如拨浪鼓,哈哈大笑,说:“老兄,你太天真啦!我老板啥人?他亲爹给他做生意,也得现款现货。再说,这也是道上的规矩。隔行如隔山,我理解你。但是,你的法子,没用。”
“哪咋办?让古董商出钱?”
我俩在亮亮的暖阳地停下来。他在我面前转圈,转得我头晕,好象在想办法,抓耳挠腮。我的心揪得很紧,想着,要是事情是真的,岂不是错过发财的良机,到嘴的鸭子马上要飞走,太可惜了。很矛盾,理智和贪婪在斗争,各不相让。最后,由于平时我自控力强,理智占上风。
“咱俩只管去找古董商试试?”我撺掇他。他只好点头。
我俩又回到老地方,看到眼镜我说明了情况。说暂借他的钱,他一口回绝。又承诺小熊俺俩:“我不管你俩用啥法,是偷,是抢,只要把货交到我手上,每枚我再加五块!”
我看眼镜大方得出奇,豪爽得离谱,想到刀疤脸的凶狠样子,又想到小熊的出现太巧,还怀揣古币……我联系到一块,这事猛看天衣无缝,仔佃想,漏洞百出。我断定,这肯定是一帮结伙的骗子。此刻,我脊梁发凉,倒抽冷气。此地不宜久留。想到这,我大声说:“两位朋友,我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没打牙。人是铁,饭是钢。我要找地吃饭。我带钱少,就不请二位!”说罢,我推车要走。
小熊和古董商的脸马上阴沉起来,全慌了手脚。眼镜也不怕有失尊严,一下子趴到我车把上,眼镜跌落也不捡。小熊两手死拽我后座,骑压上去。
我看周围人很多,心有底气,大声嚷嚷道:“咋着,这大白天,想干啥?讹人吶?”
眼镜和小熊见周围的人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们,有几人已围过来,眼镜弯腰拣起眼镜戴上退后,小熊也松开手,离开车子。
小熊对我一字一顿地说:“好,好,你走,你走,走了别后悔!开始,我就不想带你,是你死乞百赖求我,老板又帮腔,我才答应。现在你要溜,好,不拉你!现在我就搭车回老家,明天十点准到。哼!这单生意我独做,钱我独赚。我就不信,活人能让尿憋死!我有找钱的门路,我堂兄,在村委是抓计生的主任,他有的是钱,我借他一万,明天下午还他一万一千块,他肯定蹦着笑!”
“那好,我明天在县招待所等你,不见不散!”眼镜向小熊保证,还扫了我一眼。
我看得出,两人的眼神是恐慌而焦急的,又渴望我留下。但是,在大厅广众,又不敢用下三赖的手段对我,才无耐撒手。他俩的举动,更证实我的判断正确。我推上自行车,跳上猛踩快蹬,头也不回,离开是非之地。
为了证实我的判断,随便转了一圈,十分钟后,我脱去外衣,在路边小摊买个墨镜,又转回种子站门口下了车,慢慢推着走。我转脸看到,在种子站大门过道右边,眼镜、小熊,刀疤脸也在,三人三角而立。
眼镜说:“白费半天劲,一个子也没见,真晦气!这样的事,头次碰到,遇见这软硬不吃,张网不进的人,太少。也不知咱仨哪出了问题?”
我这才彻底明白,好一阵后怕。在回家的路上,想了一路,自己差点上当,完全是贪心作怪,幸亏自己多观察多思考,有定力,才避免了一次损失。
这样的骗局,几十年遇到过几十次,因为有了第一次的反骗经验,所以从没让骗子如意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