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芊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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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粤剧是南国红豆,这南音啊是广府文化的瑰宝,文学性堪比唐诗宋词。
建国后,被当成封建时代的糟粕给丢到后头了。
七十年代粤语流行歌曲盛行后,更是逐渐式微,很多年轻人已不识南音。
《胭脂扣》你们看过吧,谁都能跟着如花十二少哼两声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其实南音佳作又何止这一首……”
讲座散后,荣誉教授谭老先生整了整衣领,拎起行头走向人民公园,苍苍白发一丝不乱。
“伤心往日风流事,空余花落怨黄昏......”万里碧空下,他一身素衣兀自唱着,旁若无人。
路人驻足看了几眼,又匆匆离开,广场舞的音响撕心裂肺叫嚣着“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
【二】
“阿明,那柜子上头有个秦琴,拿下来。”
谭广明哎了声,摘下耳机,噔噔噔翻上桌:“我说太爷爷,您成天唱那些怨曲,就不怕招魂吗?现在我们都听陈奕迅杨千嬅,谁还去听那些个老古董?喏,是这个吧?”
他端着一双枯枝手,捧过那把朽木琴。
琴身破损凹凸,已看不清原色,上头隐约刻着“冷月”二字。
“这个可以卖破烂了吧!”阿明皱眉。
谭故剑的手指细细划过尘埃满布的琴面,像摩挲着一个女子的肌肤。
琴身留下道道泪痕,淋湿了他的沧海桑田。
“老了,没个样了。”老人的目光穿透琴身,飘向很远。
月光泼地如水,在他沟壑遍布的脸上投下清影一片。
【三】
南音,广府说唱文学的一种,在木鱼、龙舟的基础上融入江浙弹词的音韵和节奏,词经文人雅士润色而成,清朝民国时期流传于珠江三角洲,表演者多为失明艺人,人唤“瞽师”和“瞽娘”。
一曲唱罢,天地苍凉,万古孤寂。
那时他锦年玉貌,那时乱世如麻,那时茶楼还有盲女抚筝弹唱。
胭脂街上的凰莨楼,是当地最有名的茶楼,他初遇巧儿的地方。
巧儿人不如其名,笨拙得很,人说她少言寡语,唱曲如老夫子念书。
好在生得一张如月俏脸,倒也免了在街头卖唱的风霜雨露。
当地总有人专程赶来,名为听曲,实为一睹芳容。
然生于穷苦人家,美貌便只是筹码,再摊上个残缺之身,一世蹉跎难免。
“呦,谭故剑谭七少爷啊,稀客稀客,今儿个没去风月阁,倒来我们小馆了。”茶楼掌柜忙迎上来作揖。
故剑,取义“故剑情深”,讲的是结发夫妻情意浓厚,不喜新厌旧。
风月阁,顾名思义,公子偷香、文人窃玉之处。
谭故剑闲闲地坐到茶桌上,抖开手里白扇,晃了晃:“瞧见没?”
扇面白茫茫一片,掌柜的低头哈腰地笑:“您这不是在逗我乐么?”
他微扬起头,“啪“的一声收起折扇,敲了下掌柜的光头。再一抖开,反面一行草书“我是人间惆怅客”。
“惆怅若此,来叹茶。”他嬉笑着转身,鸟雀叫和人声嘈杂成一片。
“黄土垄中女儿命薄,红绡帐里公子情深。”他听见一声念经似的《宝玉哭晴雯》,正要打趣道“宝玉这是已经出家了吗”,猛然瞥见一抹姣花照水身影,黛眉粉颊,豆蔻年华。
她左手拍板,右手抚筝,嘴里唱曲,三下里却似各忙各的。
再细瞧,美玉有瑕,竟是个瞎子,白长了副好模样。
少了双美目,也还是个美人,他轻笑了声:“我就睡在那红绡帐里。”
巧儿想这是谁的声音,好生圆润舒朗。这一乱就忘了词儿,呆坐那里。
他垂眉一笑,拎着扇子端起架势,再抬头时,已是多情的贾宝玉:“情悲切,我泪飘红,春入红楼梦已空。悲欢离合虽则从前定,未知他生能否再相逢。”
字字不舍,句句含悲,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倒比她个伶人唱得还入骨三分。
“这南音啊,是个错落有致的玩意儿,调儿一声高,一声低,才好听。音乐和人声也不是说要齐齐整整地一并儿出现,严丝合缝哪能透过气来,留白才是艺术。”
一股药香味笼罩了她,缠绵鼻息间,钻入肺腑,流连心间,她施施然站起来:“巧儿受教了,敢问公子何许人?”
“班门弄斧罢了,不值一提。巧儿这名儿,听起来多像丫鬟,莫若冷月二字,极妙!‘可惜一抔黄土埋青女,空余冷月照秋坟’……你说如何?”谭故剑一口饮尽手里的茶,未等回应便转身离去,顺手拿扇子戳了下门边那鹦鹉。
“冷月,冷月。”鹦鹉哑着嗓子叫。
从此世上少了个叫巧儿的懵懂丫头,多了个名唤“冷月”的瞽姬。
【四】
人皆知谭家的七少爷成日里寻花问柳,那一口南音、一身烟缭雾绕便染自烟花地。
传闻他抓周时抓了把胭脂,糊了自己一脸,又抹在木鱼书上,其父冷笑,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扇了一巴掌:“日后不是厮混在秦楼楚馆,就是去下海唱戏,都下贱得不得了!”
谭七少“哇”的一声哭了,一头栽在胭脂盒里,爬不起来。
冷月静如秋叶的梦,无端端被一声“红绡帐里公子情深”扰乱。
惊坐起,夜凉如水。
她觉着那等珠喉玉嗓,定来自名门贵族,唱得婉转多情,定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
茶楼如往喧嚣,谈时事的、做生意的、斗蛐蛐的各自热闹,没人留意到盲女的曲儿渐入了佳境。
“相思路遥空嗟叹,离恨天涯又隔阻不通。”
人生不幸,苦啊苦,化作南音。
久而久之,人们都知晓凰莨楼里有个冷月师娘,唱腔独具一格,如怨如慕,如叹如诉,百转千回。
那男子却是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五】
流光瘦尽了灯花几宵,变幻了城头多少大王旗,又几个寒暑过去了。
那公子哥从珠江上游花艇回来,躺在院里吞云吐雾。凉月满天,他忆起多年前那抹绮丽身影,唤人给买了把上好秦琴,刻上“冷月”二字。
这倒也不是多大的事,就像想起巷口那只白猫时,随手丢一条鲫鱼过去。
猫儿狗儿,烟儿曲儿,歌妓娈童,都是逗乐的玩意儿。
凰莨楼里飘来缠绵悱恻的“几度徘徊思往事,劝娇唔该好咁痴心,风尘不少怜香客,罗绮还多惜玉人”,谭故剑倚着门,醉了似的一下下点着头,用一把草书“一剑霜寒十四州”的扇子遮住半边脸。
店小二挤眉弄眼地朝冷月努了努嘴,语带轻佻:“谭少,‘逗禾虫’来了啊?“
谭故剑笑得没心没肺,捂住他的嘴使劲一掐,又猛松开,在他唇上捏来揉去:“嘴倒挺快,唔,还挺软。”
茶楼渐少人喧嚣,都瞅着谭家七少越发俊俏的脸,真真儿地潘安在世。
一张脸如最上等的玉石雕琢而成,荷露粉垂,一双桃花眼汪着把水,杏花烟润。再细瞧,眉如墨泼,唇似点绛,集日月星辰的风华于一身,天地竟造化出这样的尤物来。
冷月犹在梦里春秋低吟浅唱,对周遭变动无知无觉,天涯之远的声音连带着药香味飘至耳畔:“你觉着我,是个怜香客惜玉人吗?”
她手一抖,膝上的椰胡“啪“得跌落地。
他含了下她薄如蝉翼的耳垂,她咬紧了唇,身子遇上了梅雨季。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把琴归你了。摸那上头,刻着你月娘的名字。我的魂也就跟这琴一样,上头刻牢了冷月,总也跑不掉。”他四处对人挥洒的旖旎雨露都蒸发了,唯这一滴落入她销磨不尽的永夜里,蔓延成海。
他往她嘴里塞了个冰凉甜蜜的方块,她若有若无地含了下他的手指。
“刻了,就是一辈子吗?”
“刻了,就是一辈子。”
【六】
谭故剑把一块大洋拍在柜台上,用扇子朝掌柜的勾了勾,“从现在,到日头落山,她归我了”,说罢把扇子也拍在柜台上。
看掌柜张大了的嘴巴,他突然乐极了,又摘了手腕上的佛珠,有深仇大恨似的重重拍在柜台上:“一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物件罢了!”
掌柜的忙恭维,说小店多亏了谭少爷您照应,您大富大贵大吉大利,还请您日后多多捧场,就差没给他磕头了。
谭故剑但笑不语,整了整长衫,理了理乌黑的发,揽着冷月的腰出了门。
人马喧哗的街市里,她握着浮木一样握紧他的手,直到听见木鱼声声。
她刚张嘴要问,他覆水般的吻就落在她唇上,烫得灼人。
“你……你污染了佛门清净地!”她稍稍偏过头,手更用力地抓住了他。
他哈哈大笑,在她身上挠来挠去:“就是要这么做!”
两个人笑累了,闹够了,她把手贴在他脸颊上:“他们说你很美,说你美得倾国倾城,美是什么?”
念到“倾国倾城”时,她加重了语气。
他笑了,抓起她冰凉的手蹭了蹭自己的眉毛,然后是眼睛、鼻子、下巴。
触到睫毛时,她心里一痒,流过一丝弱质芊芊的欣喜。
到嘴唇时,他忽地咬了下,她“啊”地叫了一声,他乐极了,一个一个手指地咬上去。
“他们说洞房花烛夜是美事,那是什么?”她的声音轻如雾,若隐若现。
他正咬到无名指,停顿了下,吻落在她小指上:“巷口桂花飘香时,我来娶你。”
【七】
世事多变,好梦由来最易醒,怪道戏词里唱“人生如朝露”。
开眼伶人来抢生意,从国外引进的影画戏越来越受欢迎,瞽姬逐渐失去市场,退出历史舞台,走向街头。
更有甚者如冷月,被养母逼去烟花场所接客。
冷月没哭没闹,临走时在柜台上摸走了扇子和剪刀。
邻床的胖姑娘叫翠妞,睡前拉着她说个不停,什么自小眼明,被坏透心的养母活活弄瞎了,什么今儿个有客人说要娶她,已经定好赎身时间了,什么想吃冰糖,想吃叉烧包……
“嗨,你还没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呢?”翠妞玩着冷月的头发。
“我生在书香门第,自幼爸妈请先生来,握着手教我识得几个字,过了些好日子,后来家道中落……”
“后来怎么了嘛?一直落下去了吗?”
“他们都说我傻,那是因为没见过你,“冷月笑着摇了摇头,摸摸翠妞的脑袋,把碎发掖到她耳后,搂紧了她:“睡吧,夜深了。”
翠妞哦了一声,眨眼间呼噜声响起,冷月掀开被子,把剪刀塞进床底,静静睡去。
【八】
初开一瞬如利刃穿透,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小团。
身上的人扒开她的四肢,像剥掉穿山甲的壳,撕开含羞草的叶。
“巷口桂花飘香时,我来娶你。“他的声音在心里闪了下,她忽的忍不住了,舒展开自己,吟哦不止。
“我操,这真是个雏儿?”身上的人被她献祭般的姿态吓住了,她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的快乐。
“听说你头先是个唱曲的,唱一声给爷听听。”云雨散去后,那人把手指伸进她嘴里搅动。
“唱给王八听,都不会唱给你听!”她狠狠咬了下。
“啪!啪!”他怒了,给她两耳光,她又笑了,疯子一样,在对方骂骂咧咧中睡着了。
三更时,她听见外头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乱糟糟的吆喝声,最后“扑通”一声,一切归入沉寂。
她三两下飞奔下床,头撞在墙上晕过去了,醒来时听见老鸨捏着嗓子说:“一个卖身子的贱货,还指望有人能娶她呢,中了邪一样,死活不肯接客,又咬又抓的。都是下三滥的,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冷月挣扎着爬回床边,手抖得筛子一样,抓起鸦片烟深吸一口,未待吐尽,又吸一口。她瘫在床边,手四下乱抓,像一条脱了水的鱼。
【九】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世事不知流转了几轮。
倘若一直这么过下去,倒也赚得一世好梦。
已老朽至没了人样的谭七少慨叹道,当初就该给她另取个名儿,有个吉利长寿点的寓意。
可南音向来沁透了生离死别,叹怨思愁,哪有一句花好月圆?
“可惜一抔黄土埋青女,空余冷月照秋坟”,一句诗谶,一声叹息。
【十】
正是中秋之夜,有人踏着月色杳杳而至。
她扭着枕头角,药香裹挟着醇厚的声音扑面而来:“黄土垄中女儿命薄,红绡帐里公子情深,下句是什么?”
她正在解扣的手一顿,猛一捏,血渗在了白惨惨的床褥上,开如一朵艳梅映霜雪。
他含住她的耳垂,厮磨吸吮:“不记得我了吗,冷--月。”
她像个洞房花烛夜的新嫁娘,怯雨羞云,腼腆一笑,软在他怀里,隔着温热的胸膛细听心跳声,只恨不得重去投胎,得个清白的女儿身,把自己完完整整交给他。
眼下断垣残壁,残山剩水,她忽地仰起脸:“我花名怡翠,不知冷月是谁。”
“姑娘可是太健忘了,这么快就把凰莨楼忘了?”
“一梦罢了,何苦当真?”
“你倒是嘴灵活多了,可是见的人多了,练出来的?”他摩挲着她脖颈的肌肤,蛇一样下移,在她身上弹拨出宫商角徵羽。
她被苦涩的欢畅淹没了,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前尘已远去,而明日,但愿明日永远不要来。
“从前说要娶我,可忘记了?”浪头抛到顶点前,她迷糊问了句。
他蛮力地掠夺着,几近摧残地揉捏她脸蛋:“你不是夜夜……给人当新嫁娘吗?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
她已被浪打到岸上,在无边空寂里空寂无边,把脸转向别处。
他喘着粗气,看她鼻梁上挂着的一粒水珠。
差不多在同时,万马奔腾。
水珠滚落到唇上,她冰凉湿润地触上他的下巴,他的嘴唇,吻足了他有一世那么长。
他心念一动,在那一瞬间想和她这么一直做下去,做到白发苍苍,做到岁月老尽。
这半世来阅尽世间各色女子,尝过各式妩媚的矜持的不屑的勉强的泼辣的吻,倒是头一遭遇着,有人吻得这样绝望而缠绵。
她像月下美人昙花,把刹那芳华绽放给这个并未亲眼得见的世间。
【十一】
鸡打鸣,晨曦氤氲。
后院桑树上,冷月的身体随风飘来荡去,像一片摇摇欲坠的叶。
已气绝多时,冰凉如雪。
寒风吹过她轻薄的身体,又吹到他身上。
“冷月!冷月!”他跪坐地上,唤着一缕散尽的花魂月魄。
有道是凉风有信,秋月无边,谁人又知晓这风兀自冰冷飘着,音讯杳然,那秋月却是照尽了人间悲欢离合,隐没在云间,倏尔天明,再无觅处。
谭故剑跌跌撞撞奔回里间,拾起案上的扇子,那上头歪歪扭扭多了两行干涸的血迹:
“冷月思君君不至,故剑情深深几许?”。
外间犹有瞽师叹着唱着,“自古话人生一死就难重活,你纵然哭到极也成空。”
“再也寻不着那样好的了。”忆至此,他叹了句,也不知是说南音,还是冷月。
“后来呢?”
谭故剑摩挲着琴身上那两个淡极的字,接着旧年华里的词唱下去:“闻说天上人间总有重相见,或者到头他日再相逢。”
谭阿明太困了,打了个哈欠就沉沉睡去,再醒来时,满室阳光。
太爷爷已长眠,脸上无痛无忧。
眼下正是秋凉,黄叶凋零,桂花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