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去博物馆。每到一个地方,先把那些又大又好的博物馆先去个遍,然后就开始找那些不太有名的偏门博物馆去。去过了不少又小又破的博物馆,也去了些小且好的,最难得是那种有点偏门的、在别人眼里未必有多了不起的,却成了我心头好的。
其实有时喜欢上一个偏门博物馆,或许未必真的是因为它们有多么好,有时甚至可能只是因为期望太低,才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惊喜,但不管怎么说,惊喜是真实的,愉悦而难忘的时光也是真实的,这已经构成了足够的理由,花时间把它们记录下来,同时抱着一点隐隐的希望会被同样喜欢它们的人碰巧看到。
Oriental Institute Museum 东方学院博物馆
东方学院博物馆不算太偏门,在芝加哥的旅游景点介绍里有时也会出现,但无奈芝加哥的景点多,著名大型博物馆也多,生生把这个芝加哥大学下属的小博物馆挤到了十名开外,挤出了芝加哥N日游的必去景点名单。
东方学院博物馆位于芝大的校园里近东语言与文明系楼的边上,在芝大的风格各色的漂亮建筑中,是一座不算太起眼的小楼。楼虽然不起眼,里面的文物以及文物之上的中东历史研究却是世界一流的。
Oriental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词,夹杂着年代感和疏离感带来的修辞意味。这个词,直译成中文的话,意思是“东方的”,从拉丁文的词源来看,还暗含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的意味。仔细咂摸一下,就不难察觉都这个说法里隐隐是一种以西方世界为中心,把其他国家客体化的意味,从今天的眼光来看,很有点政治不正确的调调在里面,所以不再是一个正经的学术词汇,但在1919年这个博物馆创立时,oriental却是个严肃的学术词汇无疑。
博物馆的宣传彩页上也忙忙地解释:芝加哥的东方学院的研究的是中东地区的古代史,博物馆里面展出的是来自于埃及、以色列/巴勒斯坦、叙利亚、土耳其、伊拉克、伊朗等地出土的历史文物,在上一个世纪之交芝大的考古学家从地里发掘出这些展品时,这些地方是叫做东方(Orient)的。
历史包袱不计,oriental这个词因为时空上的距离感产生了一种怀旧的联想,一种属于老旧油墨黄脆书页的书卷气,正如东方学院博物馆给人的感觉——它的布展风格有点老派,灯光是昏黄的,没有现代博物馆常见的无框玻璃橱窗和大型喷绘,有的是有些年代感木框玻璃柜、放在玻璃柜里展品和泛黄的小块展示牌、以及展柜以外静默地而又略有些拥挤地伫立着的大型文物。
展厅的排布很是精巧。各个展厅是按照地理上的区域来划分的,而展厅之间又是按照各个主要文明的兴起和辉煌的时间的先后顺序串在一起的。展厅里的解说文字,也着力阐述了各个文明之间相互影响和传承的关系。不像大多数博物馆各个展厅之间灵活的穿梭的路线,这个博物馆从入口到出口之间基本只有一条路线,一圈走下来,正好把展厅遍历一遍,省去了很多选择困难。
理清文明之间的脉络和源流是一件特别有趣的事情。而博物馆里所见的又不同于历史书上叙述的干涩。当一件件来自古老文明的物件摆在眼前时,会一种强烈而清晰的真实感:原来的确是有活生生的人,曾经在那样一个时代生活过的,而那些东西都曾被这些人看到过、触碰过、甚至念想过。
整个博物馆里有两个部分让我印象尤其深刻。一个挺大的,是从杜尔舍鲁金古代亚述帝国的宫殿遗址里发掘出来的大型石雕。另一个却很小,是来自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各色各样的印章。
印章里有巧思的是一种圆柱形印章,柱面滚动之后可以印下无限长的连续图案,让人忍不住去想,到底怎样的一双手,曾经滚动着这样的印章,在刻着楔形文字的湿润的泥板上,印下一串延绵不绝的图案。但最让我私心喜欢的却是一个刻成小羊形状的印章,在泥板上一印,印出一双胖乎乎的小脚丫。
杜尔舍鲁金的石雕风格是很陌生的,不像是古埃及或是古希腊的风格的东西看起来那样觉得眼熟。人首牛身还长着一双翅膀的怪兽lamassu带着一脸慈祥的微笑看着人们,奇奇怪怪的感觉。静静看着它们会尤其觉得时间之绵长人世之短暂,现在我们审美之中觉得好看的东西过不了多久大概也会变成后人眼中奇奇怪怪的古代物品,唯有lamassu穿越时空而来,带着一脸淡定无视了所有好奇的目光。
关于东方学院博物馆还有一桩公案。馆中一大批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的泥板,所有权是归属于伊朗国家博物馆的,只是被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起长期出借给东方学院博物馆。1997年耶路撒冷本耶胡达街爆炸案的受害者在美国对伊朗政府提起诉讼,胜诉之后所得的赔偿金却长期无法得到执行,于是他们想到了芝大持有的这一批文物在法理上是属于伊朗政府的财产,所以要求拍卖文物得到赔偿。几经周折,芝加哥大学终于保全这批文物未被拍卖。
Lightner Museum 莱特纳博物馆
和学术氛围浓郁的东方学院博物馆很不一样,圣奥古斯丁的莱特纳博物馆背后的底色是金钱和个人爱好,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一个非常有趣的博物馆。
莱特纳博物馆创立的缘起是酷爱收藏的芝加哥出版商莱特纳(Otto C. Lightner),趁着大萧条时期大笔购入各种镀金时代的物品,随着收藏品的增多,他不得不开始购置房子来放置收藏品(就像郑渊洁买房子来收藏小读者来信),最后干脆在佛罗里达州的圣奥古斯丁买下阿尔卡扎宾馆(Alcazar Hotel)的房产来安放他的收藏品。
莱特纳是天生的收藏狂魔,这个并不算太出名的出版商,有两句话被人们记住了,一句是“就算没有钱,每个人都能收藏些东西”,另一句是“每个人都应该有个爱好,每个人都应该收藏点东西”。至于他自己的收藏品,则是种类繁多。所以今天我们在莱特纳博物馆看到的藏品,有一般博物馆里常见的绘画、玻璃、陶瓷艺术品收藏,有带着浓厚猎奇意味的木乃伊、动物标本收藏,还有各种各样奇怪收藏品——水晶玻璃杯,纽扣,玻璃弹子,硬币,刺绣图样,雪茄盒,布娃娃,贝壳,吐司炉,打字机——每一种都有着庞大的数目。
这个故事的另一个头绪是阿尔卡扎宾馆(Alcazar Hotel),今天的博物馆坐落在这个已经关闭了的宾馆的房产里。阿尔卡扎宾馆是弗拉格勒(Henry Flagler)在十九世纪末在圣奥古斯丁建立的两座宾馆之一。比起莱特纳,弗拉格勒的名头大得多,他是标准石油公司的创始人之一,也是佛罗里达州铁路的主要开发者。佛罗里达的几个著名旅游城市迈阿密、棕榈滩、圣奥古斯丁的建立,都离不开他和这条他主持开发的铁路。
弗拉格勒建立阿尔卡扎宾馆的初衷是为了吸引北方的富人,搭乘火车到温暖的佛罗里达来过冬。从建立之初,这个宾馆就有着最豪华的设备,从桑拿房、按摩房、健身房,到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室内泳池,各种设施一应俱全。这些设施今天仍然完好地保存在莱特纳博物馆之中,本身也是展览的一部分。这栋有着茂盛棕榈庭院和华丽内饰的建筑,如今是一个格调一般却广受欢迎的婚礼地点。
镀金时代的豪华宾馆,最终变成了收藏镀金时代的收藏品的博物馆。建筑和藏品倒也算是相得益彰。这个博物馆没有多少在艺术史上有价值的艺术品,却有太多太多漂亮的工艺品;没有多少有真正学术价值的历史物件,却有让人眼花缭乱的属于那个时代的生活印记。
莱特纳无疑是最令人羡慕的收藏者,他从对收藏的纯粹热爱中得到了纯粹的乐趣,与此同时他又有足够的财富,能够为他的收藏购置一个令人惊叹的存放地点,使这些收藏品能够传给后人,不至于在他身后流散。
SFO Museum 旧金山机场博物馆
机场的展览陈列并不稀罕,我在很多大大小小的机场都有见过,小的比如一两块关于当地历史的喷绘展板,大一点的比如浦东机场T2的机场博物馆。
旧金山机场博物馆比我看到的其他机场展览都要认真得多。首先,旧金山机场博物馆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博物馆,早在1999年就经过了美国博物馆联合会的资格认证,是第一个通过这个认证的机场博物馆。其次,这个博物馆的规模不小,一共有18个“展厅”遍布在机场各处,甚至还包括一个放视频短片的小放映室。每一个“展厅”虽然不大,但往往都坐落在人流密织的地方,远非躲在T2航站楼一个小角落里的浦东机场博物馆所能比。最后,展览的水准一般都挺高的,而且内容常换常新。
举例说说近期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打字机展览“The Typewriter: An Innovation in Writing”。
“展厅”是个等腰钝角三角形的区域,长边对着人来人往的机场通道,两天短边是墙。靠近长边是一排错落地放着十来个独立的玻璃立柜,每个柜子里放着一个名人的打字机,我看到的第一个是奥森·威尔斯的打字机,走两步又看到了奥尔德斯·伦纳德·赫胥黎的打字机,再走两步则是海明威的打字……每一个立柜里除了打字机,还有一小段对作家的精简介绍,吸引了不少旅客驻足围观。等看完名作家的打字机一抬头,“展厅”背后的两面墙上是两个长长的展柜,里面还有好些打字机和其他物件。走过去从左到右读起,是打字机历史介绍,从最初的各种各样的原型,到后来标准化,一步步技术改进,再到后来的的电子化,每一次重大的技术改进的文字说明之外都配上了一个对应型号的打字机。一排满满当当十几个打印机下来,最后甚至还有两个日文和中文的打字机。
总之,展览的面积虽然不大,螺蛳壳里的道场却做得到位。一个展览看下来,不知不觉打发了半个多小时的候机时间。
在这个打字机展览展出的同时,还有一个19世纪艺术与工艺美术运动的展览,一个世界各地的鞋与文化的展览,一个织物艺术展,几个摄影家的专题作品展等等十多个展览散落在机场各处,如若不怕费脚,就算有大半天的候机时间,也能轻松在这些展览里打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