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拥有,眼睛里看到的便全是失去;
如果相信从未得到,偶尔的借用也是欢喜。
在我小的时候,其实就会因为胡思乱想而失眠了。那时候搅扰我的,是我对时间的惶恐:地球日复一日地自转,年复一年公转,宇宙没有尽头,而我的生命不过几十年。当我死后,化作一抔黄土,却永远有新的生命出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尽头之外又是什么?每想到这些,都难以入睡。
等到长大离家远了,夜里睡不着想到的是家人。我会不会哪天突然就失去他们?世事无常,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这些无法观测和预料的事情,总能让内心抽痛。
当爱上一个人,见不到他的时候,可能又会想:我和他是真心相知的吗?他的心里会不会有别人?他明白我对他的感情吗?我们会有未来吗?想来想去,好没意思。
等他真真切切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那些怀疑居然能够瞬间消失。因为你突然明白了一个东西,叫“感觉”。那是内心深处的声音,无关身体与智力,无关理性与道德,甚至无法用言语说明,但你知道——这一刻好真实好真实。
不由地想到“禅”与“悟”。高中的时候曾在语文课本中读过几则关于修禅的公案,禅师与弟子的对话总让人不明就里,不知所谓的“顿悟”。这恰恰是禅与逻辑思维的区别,不存在归纳与演绎等推理方法,没有道理可讲,需要你自身去感观。
说起来很玄乎,一句“自己感受”就罢了?但我真的相信所谓的感觉,就好像练习瑜伽的时候,动作如果做到位,虽然身子在瑜伽垫上,但真的能感应到大自然的力量。
所以,我不悟,自有人悟。我与他并无高下之分,只因际遇不同而已。
有些人一辈子都不需要“悟”,如果他一辈子都活在常规之中。而当他生命的轨迹被无常打破,他就明白了常规并非真理,开始寻找生命的“本来面目”。“悟”可能就此发生。
初读毛姆的《面纱》,你会以为讲的是一个偷情的故事,但小说的灵魂恰在于一个女人的自我救赎。女主人公凯蒂被丈夫发现与他人偷情,于是被作为医生的丈夫强行带去香港平息瘟疫。在那样一个霍乱时期,凯蒂见识了生死、幻灭和温情,在凶险中找到了灵魂的宁静。再次见到情人时,只觉得他面目可憎。
《红楼梦》的宝玉是个执着的人,他希望大观园的姐姐妹妹永远不要长大,永远不要离开,可他阻止不了时间,阻止不了政治。贾府被抄家后,当他唯一的身外物——黛玉送给他的琉璃灯——也摔碎了,他便再无执着,从此“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佛教中有个概念叫“我执”,认为正是“我”所执着的一切成为了“我”,并且成为“我”痛苦的根源。周星驰的电影《西游降魔篇》也有这么一句话:“曾经执着,才能放下执着”。现在读起来真觉得意味深长。
可见,只有经历过身心的危机或许才能有所感悟。日本禅宗研究大师铃木大拙说这是一个“自食血肉的修炼过程”。此话听起来真叫人毛骨悚然,但无疑要表达的是“切身”二字。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正视自己切身的感受是一件难事吧,因为他们总经受着感性和理性的支配。所谓“禅”,便是超越感性和理性,去寻求自身实际的状态。这种状态无关身体与智力,也摆脱了道德的束缚和理性的桎梏,不过是对身心的一种感观和诚实。
什么叫“悟”?“悟”就是“困眠饥食”。废寝忘食不是刻苦,是贪婪。同样的,自我逞强并不伟大,因为他不敢或不能洞观自己的内心深处。
前不久,我参加了一个很喜欢的作者的见面会,难忘的是,我在那场见面会上晕倒了。其实在晕倒之前,就已经体察到自己很累了,但还是想要坚持把分享听完,宁可挤在人群中任凭双腿发软。直到下一秒,两眼一黑,接着不知道被几双手扶住了。工作人员扶我去休息的时候,我的心里才会想“何至于”。这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这根稻草放上来之前,你总以为可以硬撑下去。
我想,还有很多人,为了让身边的人满意,一直在不停地委屈自己。每当他挺过去一次,都笑着对自己说:“你看,我可以的。”但凡有一天他负重太多,终于忍无可忍,宁可毁灭自己辛苦得来的一切,成为一个空空的、全新的自己,甚至背道而驰。他会想:“从前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委屈求全?”
为什么?
为什么忽略内心的声音?喜欢的人要下辈子再去找他吗?想过的生活下辈子再去创造吗?
为什么顾虑重重?思绪没有尽头。你所怀疑的、担忧的,是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为什么总是害怕失去?不如转个念,认为自己从未得到过。自以为拥有,眼睛里看到的便全是失去;如果相信从未得到,偶尔的借用也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