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读到些有关三峡的文章。文章写成约莫是在十年前,但有些事情大体是不会变的,这便是我在他们文中所看到的。在他们笔下,三峡宛若一个江湖。
所谓江湖,是文学和历史的江湖。
李太白仗剑出蜀、苏子瞻辞亲远游,过了湖北宜昌,连绵的山峰收敛了态势,那里一改前貌,既是浩浩荡荡、再无遮拦的平原,又将是这些年轻人人生中崭新的天地。而当他们挥洒人生壮丽的诗篇时,一定会常常想起这片钟灵毓秀的土地——
这片屈大夫的出生地、公孙述的成名所;这片孕育了绝世的王昭君的土地,又埋葬了张翼德,埋葬了千千万万不知名的将士,乃至更遥远的上古神话中的战神魂灵。滚滚江流撞到八阵图的遗石上,激起悲壮的江声,那些时代过去了,却永远不会被遗忘。中年零落的杜少陵,徘徊于江浦,想起“遗恨失吞吴”的故事,又想起“天地一沙鸥”的自己,他遗恨历史,也遗恨现在。他悲悯壮志未酬的英雄,也悲悯众生,而他自己,像他这样的文人,又同是值得悲悯的对象。
总之就是这样,前人成就功业,后人幸之;前人失志,后人哀之。更后的后人复又哀之幸之……
所谓江湖,又同是普通人的江湖。
三峡自奉节至宜昌,近两百公里,其间湍流深壑、乱石险滩数不胜数,所有成功经历这里的人无不庆幸如劫后余生,这里的人家自己也这样描述着:“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在江上游刃有余的船夫,自然就成了传奇。江上哪处有险滩,哪处有危石,他们明白得很,不论风雨,也不分昼夜,只要有他们在,经由三峡的船只就不会失事。这在他们自己不过是熟能生巧,在外人眼里,却俨然神话一般。
这里又生存着一代又一代为生活而努力着的人们。有的默默过平凡的生活,有的积极去和游人打交道。去打交道的那些人,多是帮游客挑行李、指路或介绍船只。我不曾到过三峡,只是觉得他们的形象,无端地像是《路边野餐》里那些摩托车上的少年,那样质朴、无邪。
诸位如果有上网查询过旅游攻略,一定见过像《本地人从不会去的本地景点》这样的文章。我觉得在外人而言很没有道理。他们总是想外地来的游客不去造访那些名声在外的景点,偏要把游人往幽闭的巷子里领,去看所谓的本地特色。
如果把一座城市比做一个江湖,那这江湖也一定是两样的。一是本地人的江湖,一是外地人的江湖。
本地的人们,生于斯,长于斯,他们更注重这片土地给予他们的生活。那些从不到访本地景点的人们,倒果真是实在的本地人。寻常巷陌,花鸟虫鱼是他们的生活,那些厚重的历史或是俊俏的山峰,似乎与他们并不相干,亲近的只有空间上的距离而已。
远道而来的游客则不同了。到外地游览,本就是一种消遣,摆脱了当下的身份和烦恼。喜爱历史的去钻研历史,喜欢风景的去浏览风景。一定要看到宫殿才能体味皇帝的大气,一定要看到园林才能体味士大夫的风雅,本不都是钻研纸堆的风俗学者或千里迢迢只为大快朵颐的美食家,若是尽往本地人生活里领了去,岂不咄咄怪事邪?
其实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无论是风云人物还是寻常百姓,这江湖本质上都是生活。战士浴血奋战,为的是自己的家园;文人吟咏诗篇,叹的是自己的身世;远道出游的人们看的是自己的念想;沉默不语的人们关心的,则是自己的生计。
对于三峡,我是外地人,也是普通人,倒很情愿用外地人的视角,去看它在文学和历史上的面目。日后如有幸能与诸君把臂同游,实在人生一大幸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