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疫情三年后，终盼来可以回国了。3月29号，我从多伦多出发上路，到了深圳湾口岸，加上时差，已是北京时间下午7点，忽然发现已进入了四月，默默感叹到：这可是＂最美人间四月天＂呀。
此时电话钤声响起，那头传来了老赵的声音：＂晚上我在＂海上世界＂为你洗尘＂。
老赵的声言还是一如既往的可亲可爱，带着磁性，一下子让我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1989年的此时，在蛇口的亚洲自行车厂筹建处，人事部温经理将刚报到的老赵介绍给我时，那中等身材，圆圆的脸架着副银边眼睛，二步上前，伸出手来，脸上带着笑容，像是久別的老友重逢一般，多少让我感到一丝虚伪。握着他那双软绵绵的手，我认定这是一个劳心的人。我只比老赵早到这是二个月，他长我五岁，放弃了大型国企工厂的副总，举家搬迁到蛇口。
很快老赵和我成了同房的室友，他一家三口住在西房，我住南房，共享厨房，客厅和卫生间。半年后我太太带着二个孩子也来到蛇口，二家人在这里和谐相处了近一年半的时间。
老赵认真仔细，中规中矩；我不拘有点玩世不恭，在厂里我俩配合默契。老赵负责生产和管理，我则负责销售和零部件采购。
自行车厂是蛇口工业区，上海永久自行车厂和香港的两个老板共同合资建立的外表向型出口企。然而，负责管理的小股东香港人，一开始就精心设计好了一套旱涝保收，两头吃佣的程序，公司的业绩迅速增长的同时，利润却越来越薄，让我对公司前景开始担忧。后来我和老赵前后离开了自行車厂，分别走上了个人的创业之路，自此分多聚少，却又心心相念着。
老赵扎根深圳这片热土，创办了自己的公司，涉足过十几个不同的产业，早已是成功人士，而我却是拖着一个拉杆箱，四处奔波走世界。蛇口也成了我俩之间的纽带。
蛇口在我两个孩子的心中，则是故乡和童年美好时光。他们来到蛇口后，进了我认为是当年中国最好的幼儿园和学校，这里给了他们幸福的童年，以至于多年后，在多伦多工作的两个孩子发现，身边一起追忆起蛇口的快乐童年的不少七八个，都是＂蛇口育才小学＂和＂育才中学＂的同学和校友。
老赵早已在地铁＂海上世界＂站的出口迎我，重逢激动不在话下。选择在此相聚自然是地主之谊。
＂海上世界＂是一条退役的万吨客轮，曾是深圳改革开放初期最引人注目的旅游打卡点之一。1984年初邓小平同志视察蛇口工业区，登上这条九层高的“明华轮”客轮，写下了“海上世界”，从此声名远扬。
这里连接着著名的酒吧街，高档的酒店餐厅，夜色下灯火通明，是真正意义上的不夜城。
＂海上世界＂是蛇口的哭墙，老赵说。这条大船见证了中国人改革开放的大潮的起起伏伏，悲悲喜喜。
从这里向南望去，可以看到香港元朗区的灯光，如灯塔般的明亮己经不再。记得当年老蛇口人站在海边的礁石上，给我讲述着＂早晨这里常看到逃港者的尸体＂。
这里还有高约12米，宽7米，汉白玉石的女娲补天雕像，也我来蛇口同年的夏天建成的，曾一度成为蛇口精神的象征。
女娲上身是美丽少女，下身是盘绕蛇尾，严肃的神情里充满了使命的力量，用双手托起补天巨石，要去填补那天空的漏洞。每次仰望这尊雕像，都会从她身感受到柔美与深情，勇毅与坚定。
＂当年不过二万人的蛇口，如今常住人口已过二十多万，茫茫人海中难得有知己呀！＂老赵说。
＂再次相见不如何时＂，握别时老赵的声音充满了伤感。蛇口是块热土，相信每一个在这里打拼的人，像老赵一样，都有自己的故事。
二
侄女将我安排在前海区一家五星级酒店。＂叔叔，你一定体验一下这里的现代化感受。＂侄女说。
前海蛇口自贸区2015年开始挂牌，据说是希望在叠加自贸区政策后，推动人民币国际化、促进香港离岸人民币中心建设。这是国家层面的布局，我看到的是一座魔都在曾经的海滩上拔地起，记忆中的光大木材加工厂早已随大船遠去。
女儿女婿经营的公司设在前海高档写字楼里，专门从事老年疼痛护理的进口药品销量，听起来多少有点绕口，这里是年轻人的世界。＂每天我们必须学习，如今的一切部在更新叠换…＂女婿说。
＂叔叔，现在早已不是您当年拉着拉杆箱满天飞，四处推销的年代了…＂侄女补充着。
晚上我做客，去深圳前海的万象城吃饭，餐前顺便逛了一下购物中心。这里的豪华已经让我有了一种不习惯的感觉。比如服装店，随便一动则上千元，我暗想着，这店一定能维持不久…，尽管这里是我见过的最豪华商城，没有之一。
＂如今的社会的确在加速走向两极分化，我们在这里打拼，似乎脑袋里除了钱就是钱了＂女婿说。此时他的目光转向刚满二岁的儿子，那一时灿烂的笑容瞬间扫去他的脸上的疲惫。他们有二个孩子，也是他们奋斗的力量。
当我得知他们在二个孩子身上每年花费的总和时，我算出：每天每个孩子的开消就是二千元！惊讶的我是这夸张的数字超越了我的想象力。
一天后，我离开五星级酒店，搬进了四海小区的一家快捷酒店，房价人民币149万，只是不到前者的十分之一，可我感觉在这里住更加自在，更加如鱼得水，更加心安理得。
袁庚时期的蛇口，规划要求楼层不要高过八层，道路网络先行，留出大块的绿化空间。曾经楼下一眼望不到头的近海耗田早已被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城区取代。这片蛇口早期的住宅小区，不知是否也会列入了城市改造蓝图。这些极具象征意义的旧建筑，却充满故事，承载着历史和人文，也让这这座城市更有了厚度。
因时差原因，凌晨一点醒来，听到老街的夜市里依然热闹，我翻出老赵赠我的书《岁月当歌》，品味着他的人生旅途上的心路历程和他对生命的探索思考。
书中写道：在我所去过的国家中，以色列给我的印象是最深的。首先是灾难深重的犹太民族能够活下来就很了不起，而他们复国建国的愿望从末泯灭。
窗外小商贩的叫卖声，大榕树下的鸟叫，还从窗口飞进小咬，让我不由想起那些哼唱着流行的歌曲，数点手中钞票，扣除生活开支，全数寄回家乡的打工妺，用勤劳谱出一组组梦幻。
早上天蒙蒙亮时，我已兴奋地不要不要，不要再在房间多呆一刻。去登大南山，我听耳边有个声音在命令我。
下楼后，我看到街边停放着一排小黄车。我用微信扫码解锁，便骑上车，在去南山的路上，寻找着熟悉的风景。
那棵高大榕树依旧在那儿，被更粗的树藤缠绕，四海公园的金牛还是牛气冲天，曾经的报关口岸，现在已经是公安局的稽查办…
记得当年下乡，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在凤凰和永久之间，我选择了永久，象征的意义就是要在农村扎根，不做凤凰飞走。从大西北来到蛇口，骑着自行车递简历，在几家的录用中，我选择了有永久厂背景的合资企业。在蛇口，我先后丢失过多七八辆自行车，其中不乏有当时最新潮的，铝合金架，日本变速器的山地自行车。
蛇口长高了，早已破了不过八层楼高的紧箍，大南山依旧是那个大南山，蛇口已经找不回从前，曾经的英俊小生早已不在，如今快进入古稀之年，然而在生命的旅途中，重新回顾上南山的感觉，百感交集之下，忽然间想起了三毛的文字：
＂我来不及认真地年轻
待明白过来时
只能选择认真地老去。
年轻时总觉得来日方长
可年岁渐长，却越懂得了
生命来来往往，来日并不方长
…＂
三
深圳的大南山将蛇口半岛分割为前海和后海，从海关入口道是最早的攀登山道，有句＂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讲的就是这里，沿着步步石阶向上，曾经的我可以一口气登上顶峰，如今还不到半程，早已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登高望远，晴天时，可以看到深圳湾、蛇口湾、赤湾、妈湾、前海湾，伶仃洋上小岛。在狮山和蛇口山之间，建有蛇口港、蛇口渔港。赤湾位于南头半岛南端，正面向海，三面环山，从山顶远眺，茫茫东海，山脚下的的港湾，停泊运航归来的大船。
也许是太早，也许是因为拼搏太辛苦，早晨的大南山见不到一个人，路途中碰到一保安小哥，他告诉我昨天和前天是双休日这里挤满的人。他的话象是在提醒我，深圳是个打拼的社会。
此时的天空乌云沉沉，水气十足，似乎一场暴雨叫来临。
早餐在小街边吃了腸粉加双蛋，经济实惠，口感细腻可口。坐在路边的餐桌边，我开始研究看手机中的深圳地铁图。地铁已经覆盖了整个深圳，有两条线通蛇口，5号线通赤湾，12号到左炮台。
左炮台北面，是一尊林则徐全身铜像，塑于林则徐诞辰二百周年的1985年。铜像高3.2米，重1.8吨，是中国最大的一尊林则徐铜像。雕像由我国著名雕塑家唐大禧创作，大理石底座正面，是已故书法家赵朴初先生题写的“林则徐纪念像”。
鸦片战争期间，林则徐布防珠江口，赤湾左炮台为林则徐的禁烟运动发挥了重要作用。这里也是深圳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之一。
1983年，蛇口招商局在赤湾修建了＂宋少帝陵＂，具赵氏族谱《帝昺王牒》有“……二月初六日酉时（1279年），崩于崖山奇石之下，圣寿九岁，后遗骸漂流至赤湾……乃礼葬于本山麓之阳”之语。
蛇口是块承载历史的宝地。
从蛇口的四海出发，我乘上地铁12号线一直通往机场。登记前，我扫码在自动售货机上取了¥6的泡面，泡面加开水，最适合科的中国胃。
我又开始回忆，曾经的深南大道弹土飞扬，只有招手中巴在急停急起中往来蛇口深圳一线，沿路都是农田和圈地，还曾经骑着自行车，从蛇口一直骑到深圳地标国贸中心，只为打发周末时间。
为了买一台彩色电视机，我熬了几夜为别人翻译设备的说明书；也曾骑着摩托，周末从广州的服装拿批发，在四海小区摆摊街上卖牛仔裤；甚至从新疆吐鲁番运来两车哈密瓜，在楼下叫卖：＂不甜不要钱＂。
在挥手同蛇口告别的一刻，我忽然有感：
时间去哪儿了？
有块大大的警示牌
屹立在码头的路边
“时间是金钱，效率是生命”
见证了改革开放的变迁
往返的港澳码头的飞船
逢合着繁华与苍雄的两片天
我骑着单车飞奔在工业大道
那是在27年前的今天
大南山俯瞰伶仃洋
水湾里停靠着“海上世界”
工业大道边开满小黄花
泥头车打工妹穿过身边
人人激情燃烧似火
个个被人民币催眠
奋力中匆匆忙忙
用生命去追赶时间
蛇口在大潮中变大变高
陌生的繁荣向着明天
我却在寻找熟悉的昨天
时间都去那儿了
挥手就在一瞬间
当年的小榕树盘根错节
如今已是大树遮天
时间都到哪去了？
还没有喝完杯中咖啡
还没有醒过昏昏的睡眠，
还没有品足心中的过电
还没有尽兴绵绵春雨
还没有饱享海岸沙滩
还没有审视美丽的容颜
还没有看清神秘的笑脸
还没有尝满倾心的柔情
还没有酣醉盛宴大餐
相约前有万语千言
相逢时只有千柸万盏
相恋中有豪情壮志
相伴时只有心酸遗憾
追逐中闪过惊涛㤥浪
回头时留下灯火珊阑
时间都到哪去了
只剩下回忆中的星星点点
时钟在分分秒秒
却没有时间观念
日子在天天月月
却误了女儿毕业庆典
过年时本该回家家团圆
身还留在工厂的生产线
三更天本该入枕睡觉
人还在灯下回复没完没了的邮件
指缝中跑了时间
车轮间飞了时间
岁月里没有了美梦
时光里没有了香甜
钟表还是12小时
醒来后又是明天
时间都去哪儿了
滴答滴答的秒针
推着分针时针转动不变
四海公园的火牛鼓着铜眼
黄金海岸的高楼耸立冲天
三洋电机的工厂
已是文化创意囩
当年改变开放试验田
如今自贸区的一片天
忽然从催眠中醒悟
再回头看这警示牌才明白：
效率不能诠释生命
时间不能只是金钱
2023/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