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节,随着爸妈回老家过年。中国人总是极看重春节的。
一路冷冷清清,街边店铺的卷帘门尽数垂下,露出街头艺人随笔涂鸦的插画。老家的大街小巷早已被各色剪纸及火红的春联灯笼充盈起来。每一个路灯杆上都系满了大小不一的灯笼串儿,颤颤巍巍地随着风拍击着路灯杆,发出极细微的撞击声,在一片空旷中如水波一般扩散开来,直至在寒风中散落为寂静。好似洗澡时被水流冲走的肥皂泡,一点一点地分散、消失。这些灯笼串儿随着风轻轻地飘起飘起,仿佛要飞了出去,倏地一下却又被一根细细的尼龙绳紧紧地拽了回来。
远远看见老家门口的那一幅春联,纸张的红色不知不觉间已褪去了大半。那还是去年我亲手贴上去的。蓦然忆起去年和爷爷逛年货市场的那一幕,市场内人声鼎沸,满场的春联倒是金红相间喜气洋洋,不过细看之下,几乎没有一幅对仗工整平仄整齐的。街坊邻居家春联左右贴反的似乎也是不少。春联、春晚、鞭炮、年夜饭,这几样本是中国人的春节传统“四件套”。如今春节还在,但很多属于春节的东西却已遗失了。就像北风中偶尔带走的老旧的春联残幅,远去,远去,被风吹到视野的尽头,消失,落在时间的脚下。
风呼啸着,奔腾着,向我扑面而来。很难想象它竟然能在驾驭二三千米高空上飞奔的云的同时吹过我这个二三千米以下的弱小生物。当风彻底从我身边掠过之后,我才猛然惊觉,我眼前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所有的光亮都被它连同云一起吹到了我身后的远天之边,好像夜是被北风吹来的。
除夕的夜,是来得很快的。
夜色一沉,年夜饭就开始了。每年的情形都差不多,照例是大碗小碟地堆满了一桌,菜品的式样也差不多都是那么几样。大家就那么吃着聊着。
年夜饭过后,永远是春晚的时间。屋里灯火通明,电视机的声音开得极大,大到让人怀疑是有意在掩饰着什么,但一家人又实在没有什么可掩饰的。或许是在掩饰夜的寂静吧。大家都说这两年的春晚越来越无聊了,永远是冗长无味的贺词,乏味的小品,每一首歌曲都热闹得惊人,但揭开热闹的面纱却发现它后面一无所有。屋外还是一样得冷清,连风也没有了,自然也没有了灯笼串儿撞击路灯杆的声音。老家门外的这条街上依然没有什么行人,只有一杆路灯照亮一小片空间,同时也让未被触及的夜更加昏暗。寂静的街道全然不像节日,甚至寂静得不像平日。其实心里一直盼望能见到一支舞狮舞龙的队伍,或者是拿着烟花鞭炮雀跃的小孩,再或者是一群不断吠叫的狗也好。但整晚只在窗外看见一只行色匆匆的灰猫,掠过屋檐,纵身一跃,跃进路灯光线外的夜色里。
不禁觉得春节竟是中国人一个永不愿承认的束缚,仿佛那根将灯笼串儿系在路灯杆上的细细尼龙绳,看似无足轻重,却又牢牢将你系在那里,无从远去。又仿佛是放飞风筝的那根线,任你飞得再高再远,它其实一直都在,只不过一到春节时收线了,大家似乎才发现而已,所有人又乖乖地被细细的那根线拉回了老家。
莫名地想起“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这句宋词。一墙之隔,墙外清冷肃寂,墙里满园春光,但那笑又是那样得单薄,一如电视里吵闹的乐声。或许墙里也是寂寞的,只是因为见到行人才笑的吧。墙里、墙外,只不过是两种不同的寂寞罢。
屋外一片萧条,屋内围坐着一群人,盯着一个他们似乎不感兴趣的节目,丢了一地的瓜子水果皮。总觉得现在的年和以往大不一样了,却始终探究不出为何。难道只是因为再也听不见震耳的鞭炮声了吗?现在的年,轻了,薄了,就好像印刷出来的春联没了墨字本来的古朴、圆润如意。它曾经来得更加喧闹,更温情,如今褪去喧闹,却又少了那么一丝温暖。
不过春节的意义,也或许也就是在那一地的瓜子花生壳里,正如风筝飞行的终点必然会是回到它线系的乡愁里。无论墙里的佳人笑得多么寂寞,也始终是为墙外的行人所魂牵梦萦的。春节,或许也正是这样一个让远行的游子难以忘怀的节日吧。
中国人历来是把年当作一种特殊信仰的,与方式无关,甚至与传统无关。
年,或许是整本汉语词典里,最重的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