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孩子读书之《约翰•克里斯朵夫》11

        到德国巡回表演的一个法国戏班子,要在小城演出三天。曼海姆和他的朋友们为这件事兴奋激动,热烈地谈论着巴黎,赞美着巴黎。不过,曼海姆称赞的效果却是:巴黎人不是闹革命,就是寻欢作乐,是一群荒唐胡闹的疯子,没有一本正经的时间。耳闻如此,克里斯朵夫心里便瞧不起那些放浪的法国人,对他们的演出也不屑一顾。不过,对法译本《哈姆莱特》这出戏,他有点动心想看,正在犹豫的时候,曼海姆把一个挺好的包厢的戏票硬塞给了他。因为要在家里招待不速之客,曼海姆只好不情愿地将戏票送人,本来是送其他人,可巧遇到克里斯朵夫,便送给了他。

        母亲不想看戏,克里斯朵夫一时也想不出请谁一同去,只好一个人前往。在戏院门口,一位没买到票的姑娘徒羡他人,舍不得离开。她个头中等,着朴素的黑衣,瘦瘦的脸很秀气。克里斯朵夫有点冒昧地邀请她,姑娘再三的谢绝,最后,看到他神气那么善良,坦白,一时便接受了他的盛情。

        包厢在戏院中央,毫无隐蔽。姑娘正襟危坐,羞得连头都不敢转动一下。旁人露骨的目光注视着他俩,大惊小怪,议论纷纷。姑娘羞得可怜,克里斯朵夫便不同她说话,只各自看戏。

        饰演哈姆莱特的是戏班子的头号女戏子,她的声音让克里斯朵夫怒不可遏。而饰演奥菲利娅的无名女戏子的声意却让他惊为天籁。他着迷于那神奇的声音,纯粹,温暖,醇厚。每个字都像一个美丽的和弦。女戏子极有生气,高大,壮健,身段窈窕,是个美丽的姑娘。

        幕间休息时,他才又注意到眼前萍水相逢才几个小时的姑娘,如此拘谨的姑娘。原来她是法国人,来这里作家庭教师。他跟她只短暂的交流且心不在焉,一则因为隔壁包厢的人偷听他们,另外他脑子里全是奥菲利亚的形象。以后的几幕,他被完全抓住了。她的演唱让克里斯朵夫惊心动魄,快要放声大哭了。他逃了,从包厢走了出去,剧中的悲伤和欢乐沉浮于心。回到家里,他完全忘了丢在包厢内的姑娘,连她的姓名也没知道。

        他到一家三等旅馆访问奥菲利娅。杂乱的小客厅,开着的钢琴上放着残余的早餐,发夹,乐器又脏又破烂。克里斯朵夫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在隔壁屋里叽叽喳喳,无所顾忌,又是吼又是唱。她无拘无束,没有客套,自来熟。聪明活泼,想什么说什么,直爽。动作,态度,很自然,不做作不扭捏。有天分,没教育,一个很有平民气息的南方女子。第一次见面,两人都很新鲜,有说不完的话。高丽纳是她在戏班的名字。

        在以后的接触中,高丽纳极高的音乐鉴赏天分,让克里斯朵夫惊讶不已。

        陪着高丽纳逛街,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在这位俏皮活泼的法国女子眼里,有趣的事情太多了。看到理发店里的蜡人头,好笑。画片铺子里的各种滑稽图片,更为之笑倒。挖苦搞怪街上行人可笑的地方。总有那么多让她可乐的事。被挂住的裙摆,直接撕破,就行了。

        高丽纳介绍的巴黎和法国人:人人自由,人人聪明,不干预他人,也不受他人干预。法国人豪侠大度,人情温厚,醇朴。让克里斯朵夫听得直出神。虽然两人在一起很开心,可高丽纳的调情,克里斯朵夫不会配合。因为他对高丽纳只是热烈的友谊。凡事认真的他不会玩没有爱情的爱情游戏。

        专程跑到法兰克福,看完高丽纳在德国的最后演出,克里斯朵夫就和这位阳光,纯朴,活泼的法国姑娘拥抱告别了。

      巧的是,搭火车回家的途中,他与那个陪他看《哈姆莱特》的害羞的法国少女又见面了。他们在反向行驶的两列靠站的火车上,隔着双重的车窗,面对面望着,四只眼睛碰在一起。很快,车子开动了,咫尺,天涯。像两个流浪的星球,走近了一下,又在无垠的太空分开了。

        这位姑娘害羞严肃,高丽纳则活泼开放,克里斯朵夫看到了法囯的双重性格。想起这位姑娘,他才明白她是离开德国,一去不回的,隐约有点伤感。

      克里斯朵夫邀请姑娘看戏的好心,却办了坏事。姑娘被她做家庭教师的人家辞退了,因为她被人家认定她是克里斯朵夫的情妇。克里斯朵夫自以为害了人,悔恨不已,他发誓要找到她。

        尽管和高丽纳联系很少,但她的印象还新鲜。另外,高丽纳流水似的,纯净和谐的声音,和着旋律,其歌声变得更自由更流畅。克里斯朵夫看到了一种新艺术的美。他打算写一阕戏剧音乐给高丽纳去演。这种艺术需要诗人,艺术家,演员,三方面非常协调的共同努力。可克里斯朵夫只懂音乐,对诗歌戏剧他没有底气选择,只能闭着眼睛接受那些他以为诗歌方面更在行的人的推荐。他自顾着音乐,不喜欢且弄不懂别人选定的诗歌,也不想为诗歌放弃自己的音乐个性,排演结果可想而知,他的音乐和诗歌彼此不谐,他和那个诗人互相批评对方。演员们对它们都不了解,只想卖弄自己的特长,他们和音乐各自为政,也不想配合适应作品的情调和节奏。要不是怕引起诉讼,克里斯朵夫真想放弃这个戏,太失望了。

        戏上演的前两天,他和杂志方面的人闹翻了。曼海姆篡改克里斯朵夫文字的把戏被拆穿了。因为被他痛骂过的人一而再地向他道谢,让他好生纳闷。买份杂志看看怎么回事,谜底揭开了,一顿恶吵自是不可避免。从此,克里斯朵夫与杂志断绝了关系,他失去了别人以为的他的一个发声阵地,一个自卫的武器。

        戏目公演完全失败,人们只管痛快地批评和挖苦他,因为他已没有还手之力。唯一的顾忌是他背后大公爵有名无实的官方支持。可这最后的靠山,他也要亲自毁掉。

        几个月的杂志评论,对他人无情揭露,讽刺,批评,使得克里斯朵夫养成了坏习惯,遇到攻击就要还手。他现在犹如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只管闭着眼往前冲。不甘心恶评的围攻,他单枪匹马,赤手空拳,力量如此悬殊,以卵击石也要出击。丑诋对手的文章被两家正统派的报馆退回。他慌不择路,找到一份社会党的报纸,他和他的文章都大受欢迎。结果,扔出的炮弹却将自己伤的不轻。

        抛开所有的烦恼,去乡间散步,大自然的春之乐章,一切音乐中最美的音乐,正在上演,喁喁细语的森林唱出奇妙的歌声,胸中美丽的调子也随之蹦呀跳的,好似水里的鱼儿。克里斯朵夫驾着音乐的翅膀回到家中,爵府派人送来的信等着他。

        赶到爵府,迎接他的是公爵的厉声斥责。原来那份社会党报纸经常攻击,侮辱公爵,而克里斯朵夫不明就里,竟然为跟爵爷捣乱的报纸写文章。面对公爵的盛怒,他脸色发青,羞愤交迸,凶争恶吵,申诉自已的权利和自由,生气到语无伦次,失去知觉。最后被永远赶出了爵府的大门。

      仰仗多年的,高高在上的公爵把他一脚踢翻在地,羞辱和无助使他透不气来,他哆嗦,发抖,竟脱不了衣服。一天一夜独自困居屋内:他忽冷忽热,浑身哆嗦,哭了好几回。冲动着爬起来,想去杀死大公爵。恨与羞折磨着他,身心受着火一般的煎熬。内心暴风雨肆虐,外则无声无息,波平浪静。打落牙齿和血吞。

        精神受了重伤的克里斯朵夫依然天真莽撞。社会党报纸的编辑来找他,想打探他和公爵的那件事情的更多细节。他以为人家是为安慰同情他而来,真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把心头的话全倒给了这位编辑之后,他才知道人家是要给他和公爵的关系火上浇油,写出骇人听闻的文章。尽管和公爵已一拍两散,他也绝不会暗箭伤人。结果,再求那位编辑不要写,也只是徒费口舌。文章卑鄙而激烈,把大公爵和宫廷骂得个淋漓尽致。因为文章是在他的独家报料上添枝加叶而成,看成是他的手笔也在情理之中。当他痛责记者的行径,否认文章所讲,与他们决绝时,他这个“奴才”就遭到了讽刺挖苦。

        孤家寡人的克里斯朵夫落水里了。以前被他中伤过,批评过的人们,都在拼命往水底按他。能够制人死命的批评界更是不遗余力地诬蔑他的交响曲,他的艺术,他的评论。他的作品被否决,被退回。最难堪的打击来自一个叫于弗拉脱的指挥。这位曾被克里斯朵夫痛诋过的先生表示很愿意演奏他的作品,人家的大度让他真有点感动。可是,作品试奏出来的却是一种无名的,不成形的混沌。乐队恶俗的演奏在极力展现作品的荒谬绝伦。台下的群众终于捧腹大笑了。于弗拉脱指挥不惜费时费力设下圈套,劳驾整个乐队,丑化克里斯朵夫的作品,然后再让大众来公断一下被动了手脚的作品,以众人的嘘叫和喝倒彩,达到其侮辱克里斯朵夫的震撼效果。真是位有心计又有耐心的指挥。

        他愤慨狂怒到大声吼叫,像一个疯子。不明白为什么意见分歧那么多的人们却一致联合起来侮辱他压迫他,歪曲,诬蔑他的思想,把他变成小丑来制他死命。他嚎啕大哭,觉得自己完了。他想投水自杀一死了之。

        恰斯时也,却有那么多美好的生命旋律萦绕耳边心中:枝头小鸟的歌唱;水的喁语;簌簌作响的麦秆,萧萧白杨;蜜蜂散布的芬芳的音乐;坐在墙沿上幻想的天使一般的小姑娘。这些生灵的和平与欢乐的气息感染了他,他快乐之极的笑了。浸润在生命的美好,生命的温情中,他与自己达成了和解。放过人类的丑恶吧。无论如何,即使受苦,他也要拥抱生命,热爱生命,不会跟它分离了。

        周遭了人们那么多的阴暗,丑恶和虚伪,克里斯朵夫真诚坦荡的内心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几乎被打翻在地的他,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成不了救世主,天真地想纠正人们的偏见和愚味,那只是蚍蜉撼树式的妄想。冲动热情的他冷静了几分,他要鼓起勇气重新工作。远离彼此生厌的人们,也不必再受拘于宫廷,他要安心于这孤立的自由,去实现他的事业。他意识到“他们总不能使我不成其为我”。自我意识开始真正萌芽。能够认识到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有了精神内视,才能成长为一个独立强大的人。

        妈妈鲁意莎赞成他的意见。她没有什么野心,也不在乎儿子成就什么功名,更不希望儿子以痛苦为代价换取名利。

        一心一意浸在创作里,有工作可做时,心中便没有了痛苦的席位。当旧作已完,新作还没在心中抽芽的期间,他又会彷徨四顾,形影相吊。超拔脱离烦恼痛苦,哪有那么容易。人们总在幻想,寄希望于下一个节点痛苦不再,结果到了下一个节点,新的烦恼依旧等着你,复又对下下一个节点充满幻想。克里斯朵夫还处在幻想的年龄,又怎么能真正认识清楚自己?他生命元气十足,顽强执着,又怎么会当一个遁世者,仅仅自满自足于把玩自己的作品?从他生命中繁衍出来的东西,只要没印出来,没演奏过,不能独立生存之前,就压迫着他。它们想脱离他,想像活泼的种子一样乘着风势周游全世界。他要想法解放他的这些思想上的婴儿。

        演奏这条出路已断绝,只能想办法将作品出版。拙于求人,又不愿看人脸色,找不到出版商,他要举债自己印刷,不考虑目前收入来源断绝的实际而一意孤行。克里斯朵夫是远离地面,生活在云端的一类人。在音乐艺术的理想国,他们才华横溢,游刃有余。而一面对现实的生活,他们就白痴般的束手无策。可是没有生活现实的支撑,事业理想怎么去实现?

        拿去问世的是一批最有个性,他自己最重视的作品。钢琴曲目之间衔接很自然,一组或悲或喜的印象。它们描写了他一天的情绪,反映心灵的自由活动,还有他内心的梦。因此,他把集子题作:《一日》。

        这些作品之外,还选了三十阕歌,也是自已最喜欢,群众最不喜欢的。歌的词句取材于十七世纪西里西亚诗人的作品。

        诗人保尔•弗莱明是一位流浪者,经万般苦难,仍保有一颗纯洁,慈悲,恬静的灵魂。他的情诗像鲜花一样柔和,像群星旋舞似的,清明欢悦的心的舞曲。

        天才约翰•冈特抑郁痛苦,沉湎酒色,佯狂玩世。他的诗是反抗压迫的挑战的呼声,是巨人被困时狂怒的诅咒,把雷电霹雳回击上天的号叫。

        保尔•格哈特的乐天气息,使人在悲哀之后得到一种安息。

      他只是为自己出版自己喜欢的作品,不想着如何讨大众欢心,意识中也几乎没有销路这个问题。

        乐谱付印了。出版商能力不足,出版延期,费用超出预算,又不善推销。而克里斯朵夫则说好的作品本身就是广告。他好一个一厢情愿。就这样,六个月中一部也没卖掉,在栈房的尽里头好好保存着。

        对经济方面一塌糊涂的克里斯朵夫,生活又到捉襟见肘时。现在的他犹如大众的一位弃儿,没有学生可教。

        向生活低头吧。他在一所带点宗教气息的学校谋到一个教职。精明的校长和颜悦色,给没有了官衔的克里斯朵夫很低的报酬。

        他愿意坦诚待人,认真做事。若敷衍糊弄,于他是一种痛苦。他想让孩子们认识并且爱好纯正的音乐,而学校只是要让家长们以为他们的子弟会弄音乐,使学生也自以为会弄音乐。学校给他的任务是教孩子们能在各种典礼中登台唱歌。一个创造力十足的音乐家,要来迁就无知的小学生,他缺少这份耐性。面对一个蠢得像驴子似的学生,或是拿一段无聊的合唱一遍遍地教学生,心中只有怒火和痛苦。可为糊口,只能忍受。

        克里斯朵夫不会口是心非,花言巧语。他觉得除了关心本行,便不知别的天地的同事们狭隘闭塞,跟他们没什么话说。拜访他们简直堵得受罪,也就仅勉强拜访了两位同事。他们不满意他,觉得受了侮辱,心里轻视他,认为他整个的不行。他们双方互不接纳。

        克里斯朵夫尽量避免和同事在一起。而校长一月一次的招待会是躲不过的。他厌烦至极,听着各位同事和他们的太太的教学法以及烹饪秘诀。不过,这次聚会,他遇到一个同类,一个没人理睬的少妇,她是教员莱哈脱的妻子丽丽•莱哈脱。她性情直爽,态度举动随便,老带着天真的笑容。不会看人说话,经常说些不分场合时候的话,遭人家背后取笑,也结了许多冤家。她也最怕拜访同事这样的苦役。她和克里斯朵夫很相投。她的丈夫奇丑无比,可温和谦恭。夫妻两人很相爱,结婚才几个月。他们虽然不大聪明,可都是老实殷勤的好人。能认识他们,孤独的克里斯朵夫很高兴。认识的当晚他们就邀请他到家里做客。他们聊到法国人。凑巧的是,丽丽•莱哈脱的一位知心朋友,安多纳德•耶南,一个法国女孩,正是曾经被克里斯朵夫邀请至戏院包厢看戏的那位拘谨害羞的女孩,曾经与克里斯朵夫隔着两层火车车窗四目相望又转眼离开的女孩。克里斯朵夫了解到,这位女孩只有弟弟一位亲人,她为补助弟弟的学费而来德国此地作家庭教师。她回法国以后的情况,丽丽也不知道。克里斯朵夫仿佛又看到那张凄凉的脸在黑夜中不见了。

        两位从他生活中倏忽而过的法国姑娘,演员高丽纳和丽丽的这位法国好朋友,留给他一个法兰西之谜。丽丽告诉他许多法国的事情,并且允诺他,他们的法语藏书尽可以拿去看,能籍此一窥他极想知道又完全不知道的法国,他得了宝贝似的高兴。

        打开这不太多的法语书,克里斯朵夫走进了法国。他拜访了很多一流名家,像雨果,伏尔泰,卢梭等,也登门了许多不入流不知名的作家。徜徉于诗歌的花园里他不辨东西,又走入散文的青草地。法语程度不高的他有点头昏脑涨,还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就在这一片混沌中,也看到了一些闪烁的光明,击触的刀剑,喑恶叱咤的字眼。他体会到法国人自由洒脱的精神,敢于指责自己,颂扬敌人。作家们藐视一切,无所不被其刻薄。莫里哀对什么都不留情。拉•封丹嘲笑一切。布瓦洛呵斥贵族。伏尔泰痛骂战争,羞辱宗教,谑弄祖国。伦理学家,作家,写讽刺文章的,骂人文章的,皆是嘻笑怒骂,无所顾忌。他感觉着法国人的放肆和他们的犯上作乱的劲头。虽说法国小说轻松快乐,而大革命的浓烈粗犷的味道不时地也会从书本中一阵阵传出。

        克里斯朵夫夜以继日,读书很用功。明白不明白的,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吞下去了。他和莱哈脱夫妇,三个真正的德国人,却也分成拥法和拥德两派辩论。

      克里斯朵夫经常到这对新朋友家去谈天,吃饭,和他们一起散步。丽丽•莱哈脱为他做很好的饭菜,给他做蛋糕庆生。至诚的夫妇二人还瞒着克里斯朵夫给他推销歌集。社会对歌集的冷淡,二人只悄悄地伤心失望,却怕因此增加他的痛苦而没有告诉他。可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克里斯朵夫的歌集已经迈开小步,踏进了少数人士的心坎,只是没给他回复信号。不过,在莱哈脱寄出集子三个月后,克里斯朵夫收到署名彼得•苏兹博士的一封信,他是一位大学教授兼音乐导师,客气又热烈地抒写歌集带给他的感动。三人一起读信,高兴。可是当看到这位博士把他的歌比之于勃拉姆斯的歌时,克里斯朵夫又生气了。最后只冷淡勉强复信。很快,这件事就过去了。

        克里斯朵夫感激他的两位朋友,又别无所长,便几小时的弹琴给他们听。偶而耍弄一下两位不懂音乐的朋友,他们就一起傻笑。他们眼里的克里斯朵夫,忠厚老实,有点疯癫,诚恳,有朝气。不管他人怎么说,他们凭自己的头脑判断,克里斯朵夫是个不懂世故的大孩子,吃了坦白的亏。

        克里斯朵夫知道两位新朋友永远不能了解自已最深刻的一面,觉得不胜怅惘。可现在他不再像以前那般苛求。他们对自己的喜欢,已经使他感激不尽了。想起以前对待可厌而善良的于莱一家那么严厉,不禁又后悔又好笑。

        他希望有个懂他而与他心心相印的朋友,可也知道这是最不容易实现的。想想那些伟大的心灵,即使身处战乱,家破国亡,整个民族都心灰意懒时,他们心头仍希望不灭,为了自己和信仰而写作,也不苛求人们真的了解他们。如此一想,他更喜欢朴实善良的莱哈脱夫妇了。

        已经被打倒的克里斯朵夫,现在只是自顾自地偏安一隅苟活,不惊扰他人。可小城无聊的人们没有忘记他。看到他跟新朋友在一起那么快活,他们心头就不快活了。莱哈脱太太居然不顾全城的清议而公然结交克里斯朵夫,简直就是最可恶的挑衅。

        于是乎,一支支暗箭离弦而去。一封封匿名信到了他们手里,卑鄙龌龊地说克里斯朵夫是莱哈脱太太的情夫。他们先是各自躲在一边局促不安,不敢说话。措辞下流的匿名信不断到来,不堪忍受的痛苦。说出来之后,才知他们三人都有份。虽如此,内心却有了阴影。明知是有人阴损,不应该猜疑却不由自主地猜疑。他们的友谊受到了影响,关系变得难堪,继续不下去了。只好分手了。

        城里无聊的人们大可得意了。这一回克里斯朵夫真的孤独了。




妈妈曰:

        克里斯朵夫混成了孤家寡人。人们或许会说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且看性情直爽坦诚的他,莽撞易冲动,不会隐忍,不会委婉,不讲方法,自不量力,有勇无谋,……,说不完的缺点不足,真是自毁长城,怨不得别人。

        如果他如人们希望的那样,机巧隐忍,该怎么做呢?不会逢场作戏,做不到亦步亦趋,随声附和,他至少得保持沉默,才有可能不被视为异类,也就不会招来那么多的攻击和敌视。可他的思想,见解,他的创造该怎么表达?什么时候展现?还能不能展现?

        不同于习惯和传统的声音,什么时候发出都是不同,人们一时的侧目和排斥,似也不可避免。既如此,如果你不是为了不同而不同地标新立异,哗众取宠,而是在自己的领域脚踏实地探索,发现了独到的风景,你要勇敢发声。茫茫沙漠中,寻找绿州水源的人群,正背绿州而执著前行,而你独具慧眼知道绿州所在,即使身为一无名小卒,你也要不惧人们的质疑和呵斥,据理力争告诉人们真相。如果你发现如羊群般的人群正走向绝壁断崖,你要毫不犹豫发声。面对黑暗中昏昏然寻找光明无所适从的人们,如果你知道光明之所在,你要担当,你要发声,人们不信任的目光,怀疑,苛责,都不能使你退缩。

        人类文明的大大小小的领头雁,带领人们挣脱愚味无知,走出黑暗冷漠,来到光明,温暖的繁华锦绣地。在义无反顾的前行之路上,他们不断享受着人们予以的礼遇:敌意,侮辱,唾骂,攻击,折磨,甚至酷刑。他们浴火重生。

        耐不住痛苦的煎熬,怎能破茧成蝶?

        曼海姆的捉弄,让克里斯朵夫怒不可遏。被公爵赶出家门,他如坠深渊。指挥于弗拉脱的报复侮辱,使他绝望到想要自杀。这些如狂风暴雨般抽打着他的神经,几乎崩溃。

        为谋生糊口,无条件向生活投降。无趣乏味的教学折磨得他苦不堪言。同僚们的无聊俗气闭塞,让他不胜其烦。友好的莱哈脱夫妇思想平庸,不能了解自己最深刻的一面,让他遗憾。无聊的人们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侮辱亵渎他的友谊,夺去他心中仅有的温情。生活中每天的琐碎的不愉快,象鞋里的石子天天磨损着他。

        多少人被这水滴石穿的功夫,于悄无生息中,温水煮蛙般无知无觉变得麻木,变得不知所以然的不愉快,成了整天牢骚不断,抱怨一切的怨妇形象,淹没在生活的平凡中。

        疾风知劲草,

        平凡见不凡。


2020.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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