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喝茶。不是非常好的茶叶,但可以帮助您试图去享受一段艰涩的时间。
艰涩的……?你说这个故事不会很长。
对的,但是在正式开始之前,我要啰嗦一阵子,鉴于我的口才所限,您可能觉得乏味,但是那对于我讲述这个故事非常有帮助……您需要个靠垫吗?对,那个紫色的,好的,听好了——
我回家的那天雨下得非常大,由于当时坐在汽车里,所以我的感觉差不多就像车顶快要被砸穿了。
这个情况听起来就很糟糕,即便是我好不容易回家一次的心情也没有缓解那天的压抑。事实上自从上次的假期结束之后,我就一直躲在学校。您听出来了。我不想回家。我的家不让我感觉到舒服。
不过这次事情确实有点儿不同。不是说我的家人,那为人父母的两个依旧阴沉,仿佛乌云一般地凝结在房子里的某张沙发、某把座椅上。他们的憎恨从眼珠子的每一次转动体现出来——自我有记忆开始就存在这种现象了——时间在两个人的眉心一刀刻下证据。
我的大哥也一如既往地漠视我。他漠视所有人。这是可以理解的,自从他女友坠楼身亡之后,他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太好。我甚至不曾有机会见见那个姑娘,当初他们在外地私定的终身。
让那倒霉的日子发生转机的是,洗完一个热水澡之后,我站在窗边,看到对面那栋常年出租的小平房门口出现了一个浅黄色的身影。那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惊鸿一瞥了。她的脸,当然那时候雨下得那么大,我想其实是看不清的,有些细节恐怕是我想象的加工,总之非常好看。瓢泼大雨,水花四溅的窄街,门框里浅黄色衣服的姑娘,天时地利人和凑成一种美,如果我有足够的文采,这足以写诗纪念一下了。
可能是因为我是一个轻易会感到愉悦的人,也可能是我很久没有女友了,这个微不足道的巧合成了我在家里快乐的源泉。我不动声色地吃完晚饭,看到窗外大雨已停,就声称要出去散个步。
我大哥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儿吓人。他当然没有瞪我,只是凹陷的脸颊和满眼的红血丝让他看起来非常凶。
我目送他棍子粗细的小腿迈上楼梯,一步一步拐进阁楼。那是大哥的地盘,他在那里进行雕塑。我见过他学生时代的精美作品。可惜现在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阁楼观看。
站在那里胡思乱想了一些关于大哥的事情,我的心情又陷入抑郁。于是我飞快地出门,在家门口那条街上走来走去。这种行为可能不太好,但是当时我真希望那个姑娘能出现啊。她确实出现了。
我又惊又喜,但肯定是不敢贸然靠近的。她还是站在门框里面,刚好路灯下的位置。而我在暗处,猜想她看不清我,就壮着胆子去凝视她。
这下我可以确定下雨时候看见的她的脸确实是想象了,她并没有之前那么完美,但不失为清秀好看。头发刚到肩膀上,柔顺地垂着,遮住了一小部分的侧脸。她还是穿着那条浅黄色连衣裙,又由于路灯光是白色的,因而衬得皮肤格外白。她一动不动的样子有一点点了无生气,但又因此更显得奇特,让人忍不住多凝望一会儿。
只是很可惜,当时她有把头扭过来的趋势,我一惊,下意识就走开了。等绕了一大圈回到家门口,她已经不在了。小平房的门也紧闭。
那天晚上,坦白地说,我睡得又香甜又焦虑。体内的一些细胞开始胡乱地活跃起来。我一下子感到很多种情绪涌出,又好像只有一两种。
这之后的一个多星期,除了一天晚上家里来了亲戚,还有一天晚上我腹泻得厉害,其余每天我都以散步为借口出去完成我秘密的幽会。单方面,当然。不过令人惊异的是,那姑娘的确每晚都会站在门框里,路灯下。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这种情况不免让人想入非非,就仿佛出来偷窥美景的不只我一人,仿佛她也是我秘密的共享者。
然后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话了……嗯,我想可以算故事正式开始了。
什么开始……什么??那前面的那些……
前面的那些当然也很重要,就像,就像序幕。您听我说,对,她突然对我说话了。我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她的声音毫无预警,她甚至没有看我。我一边在心中赞叹她动听的声线,一边左顾右盼。她就有点带笑意地开口了,别看了,我就是说你,对,就是你。
我极度心虚,但也只好挺直身板——不知道挺直身板有没有用,当时我只想让自己看起来正人君子一些——走到路灯下面。幸好对方根本没有追究这件事情,只是问我是不是出来散步。
我当然说是。抬头看她的时候,我近距离感受到了那种奇特的动人之处,可能是由于五官的组合,也可能是由于某种气质,让她在漆黑的夜色里毫无悬念地脱颖而出。我问她在做什么,她回答说是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大晚上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啊,你白天都不出门吗?
不怎么出。成天捣弄那些雕雕刻刻的东西,宅得习惯了。
雕雕刻刻?你不会是搞雕塑的吧!
是啊,怎么了,你也弄这个?
不,不是我,我哥弄这个。你们搞艺术的人本来应该挺有共同话题的,只是我哥这人……他不爱和人说话。
那真是可惜了,不能有幸认识一下。
这就是那天晚上我们聊天的内容,不不,实际不止这些,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是琐碎的话题,不足以拿来充数。总而言之,我们发展得还是相当顺利的。我的每个夜晚的幽会终于不是单方面的凝视了,我们有时聊得滔滔不绝,有时也会突然找不到话题。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些幽默的点子去逗她笑。
终于有一个晚上我暗示了对她的爱慕。可想而知,我非常紧张。这个只有在夜晚的门框里才能与之相会的女孩儿,自始至终都笼罩着一种迷蒙,一层夜纱,让我心里非常没有着落。
而她用漆黑的,旷野一般的双眼盯了我一阵子。然后,“我有一段不怎么光彩的过去”,她是这样起头的。
我预感到她即将说出的事情可能会有些悲伤、痛苦、不幸,但是我必须得承认,那一瞬间我有一点兴奋。不仅是因为人的窥私欲;我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于是暗暗下定决心,一会儿无论她说出怎么样一个故事,我都要表现出满不在乎并包容一切的样子,以显示我的大度和真心。
然而事实上并没有这么容易。她可能跟我一样,都喜欢在故事正式开始之前加一段来龙去脉。我觉得起码有一个钟头,她都在讲述和一名前男友之间的故事。这确实有点打击人。因为他们在同一个专业,拥有同样的兴趣爱好,同样的朋友圈子,相似的生活品味,契合的性格脾气。我毫不怀疑那是一场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但是我知道故事还有后续。因为如今我站在这儿向她求爱,却从来没有一个男友冲出来揍我。
是的,我们后来分手了。她肯定了我的想法,然后平静地补上一句,因为我的出轨。
我压抑着心里的惊讶。确实,我是很惊讶的。不是因为短短几个夜晚就让我对她的品格有多么深刻的了解,而是人的以貌取人的本能让我毫不犹豫地感觉面前的女子不像会出轨的人。
我想这就是她所说的不光彩的过去吧。其实当时我已经打好腹稿了,我还去拉她的手,她的手真凉,恐怕是那些糟糕的回忆令她浑身发冷——准备告诉她喜欢上一个人是无法控制的事情,勇敢地面对自己的真心也无可厚非。但是我没来得及开口,她还没有讲完她的故事。
他非常恨我。那种恨能看得见。因为他明显一下子瘦了很多,只有剧烈的恨能让人受到那样的折磨。
他可能只是难过,不一定是恨你。
不,一定是。
她的口气平淡而坚定。因为我替新交的男友骗来了他的作品创意,她说。
我张大嘴“啊”了一声。
对,那次比赛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可以说关系到整个前途。而他正好有一个很特别的想法,是一个洁白的花坛,里面所有的花都枯萎,只有中央,一个美丽的,饱受养分的少女破土而出……很美,可是因为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的新男友,而我的新男友先交了作品,拿了冠军,他却被指认抄袭,直接被取消了比赛资格,成为全校的笑柄,并且永远都在档案里留下耻辱的一笔。
我沉默了很久,可能也没有特别久,但是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后来我对她说,这一切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但是你需要时间好好想想,对不对?
她声音十分冷静,仿佛一股夜风从我的脸边刮过,小平房的门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就紧紧关上了。我的确如她所说,陷入了思考的深渊。那一个寂静的晚上我无法入眠,中途去倒水喝的时候,阁楼的门“吱呀”一声响,我吓一跳,然后看见大哥穿着松垮的睡衣正走下来。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在深夜看见他有什么奇怪。实际上,他看起来简直像好几个月没睡过觉了。倒是对方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我那终年阴沉不语的大哥,竟然难得对我开了口。
你怎么还没睡?
我有点失眠。
我给大哥也倒了一杯水,想缓解一下他异常干涩沙哑的嗓音。尽管那可能只是因为他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他接过杯子后顺势就坐在了沙发上。我本来是想回房间的,但是把大哥一个人扔在客厅转身就走实在是有点尴尬,所以只好也在沙发上坐下来。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就劝慰了他。诸如让他多出去走走这些话,基本上是我在说,他很心不在焉地点头。我想找个能让他感兴趣的话题,就询问了他雕刻工作的近况。你现在从来不给我们看你的作品了,真让人好奇拿过校际联赛冠军的大神现在的状况啊。
都是些无聊的东西,没什么好看的。
那说说那次比赛吧?那时候你到底刻了什么?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我大哥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开始流动着一种奇妙的神采。他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活过来了。善于倾听的黑夜在几小时前唤起了我的那位姑娘的诉说欲,现在又唤起了大哥的。
底座是一个花坛,里面有些枯掉的花,中间是个少女从土里面长出来……我大哥这样说。
我看着他走向卧室,他似乎疲惫到了极致,急需好好睡上一觉。而我却僵硬在沙发上,我的心脏在某一瞬间蹦得老高,并且没有再掉下来过。皮肤表层的战栗遍布全身。我轻手轻脚地挪动着,踏上一年多不曾涉足的木质楼梯。
是,我大哥忘记锁上阁楼的门了。而我怀抱着一种惊恐和急切,要去确认一个秘密的真相。我在那间闷热得要命的房间里,借着手机的微光小心翼翼地环视。我从成堆的报纸下抽出相框,相框边缘刻着年份“2014”,里面的少女丰盈饱满,半截出土的身躯用力地展向天空,她的脚下是大理石的泥土和干花。照片却泛出罪恶的晕黄。我掀开厚重的布,看到被久久尘封的人像雕塑,那线条十分清秀好看,头发刚到肩膀上,柔顺地垂着。
我看向阁楼的小窗,在那窗外,隔着狭窄的道路,每一个夜晚,门框里的女孩都怀着被惨白的路灯光掩盖的,不被人所察觉的恨意凝视某一点,目光刺穿长夜。
我想那天晚上我的神智是有些不清楚的,如果再来一次,我绝不可能会有那样的勇气,敲响小平房的门。她开了门。我冲口而出,发生那件事是在几几年?
你说比赛?14年。她柔和地看着我,没有深夜被打扰的不快。
好,那我还有一个问题。我可能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也可能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我不知道,但我当时的确异常地勇敢,以至于我去直视她的眼睛。
你是活人,还是死人?
她的神情显出前所未有的无奈,她的声音甚至略带苦笑。是呀,我很不想承认,因为我没有任何亲人,我的骨灰就被我说的那个新男友带来这里,埋在这间屋子的地砖下面。
一瞬间我彻底无所畏惧了。你是怎么死的?
我曾一度深受良心的谴责,即使是爱情也没有让那一切好过一点。事实上,我的爱情是我一生最大的败笔,我为了爱情摒弃了原则和道德,也因为爱情招致死亡。
她的目光努力克制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我想向组委会坦白真相,但是我好不容易前途大好的新男友绝不会同意呀。
我的家人都在沉睡,父母在充斥着厌烦与倦怠的床上隔被而眠,大哥的卧室也悄然无声。只有我,在自己甚至不曾察觉的情况下,翻箱倒柜地搜罗了东西,打包了行李。
第二天又是大雨,比我来的那天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在窗边发呆,打算等雨小一点再走。不多留几天吗?大哥走到我旁边。经过一夜的补眠,他眼中的红血丝倒是褪了一些,看起来状态还不错。只是依然骨瘦如柴,这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变化的。只有剧烈的恨能让人受到那样的折磨,她说。那么这是什么?悔恨吗?
不了,学校里有点事。我说,一边盯着对面的小平房。她穿着浅黄色的连衣裙站在门框里,抬着头。雨像幕布一样几乎遮掉所有景象,但是我知道,我确实知道,冲着我还是大哥,她笑了笑。
所以?你走了?等一等,你后来揭发了你大哥吗?……你有没有告诉他不能靠近那间小平……
您别紧张,别紧张。这只是个故事啊。来,喝口茶。
哦,对对,对。这是个故事,你一开头就说了。
是啊。
……已经这么晚了!我得回家了,小孩一个人在家呢。
是啊,那您赶快回去吧,慢走。
我关上门,窗外已经漆黑一片,又是一个让人富有诉说欲的夜晚。隔了好几分钟,楼下传来一辆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我掏出手机确认了一下短信,9月15号。
9月15号,我又要回到那个一点都不让我感觉到舒服的地方,参加我大哥的葬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