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的金黄



年来了我不去迎接,走了我也不会为它送行,今年情况稍有不同,年不但以怪兽的身份出现,还带来了一批更大、更狂野的怪兽,它们互相搂抱在一起,群魔乱舞,以至于好多人的年夜饭是躺在床上吃的,他们用抖动的手举起一杯浊酒。

我把新冠病毒叫做新帽子病毒,似乎这样叫我就能和它达成谅解、互相接受,如果我中招了,只不过是上天送了顶新帽子。和身上的新衣服无关,和脚上的新鞋子无关,它们都是我送给自己的新年礼物。

新帽子病毒不需要迎接,它们直接杀进每个人的身体,每个人的家庭,它们强调生活质量,起到黑白无常的作用,带走了身体差和年龄大的人,至于那极小部分的年轻人,我只能说他们的运气不好。另一个可能就是,他们对这个世界极度失望,把新帽子病毒当成天使,和它们一起飞走了。

没想到年前年后仅仅十来天时间,新帽子病毒走个精光,不是传说中的轻轻走过,也不是传说中的冷酷无情,被关三年的人们恍如一梦,就像世界什么都没发生。

于是,几个文朋诗友借元宵这个节日为新年送行,也把那些折磨我们太久的新帽子病毒送一送。事先,老高和老绳把酒馆选在河边,方便饭后赏月,天上一个月亮,河里面还有一个,双倍的收获。三年的时间,我们惶惶如丧家之犬,抬头看的是屋顶,低头踩的是楼板,就如同事先在适应地狱生活,装进小盒子之前,先把自己装进大盒子一段时间,另外还有物业、居委会这一层又一层的中国套盒。它们让你排起长队,把一根脏兮兮的棉签捅进你的嗓子里。

摆脱这层层束缚,古体诗诗人门罗兴奋而忧伤地吟诵道,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他抹了抹眼睛,动了真感情,不知道是怀念他没来参加聚会的女朋友,还是怀念几百年前那个叫宋朝的辉煌时代。

桌上十五人基本上代表全中国的比例,两人未阳,十二人面色红润,已经走出阳而痿迷的状态。只有何老师被新帽子病毒攻击得厉害,在空调房间里,他依然戴着针织帽子,身上持有两面护身符,一是玉制的水烟袋,一是檀木令牌。我估计他练习的是道家的功法,念诵的是道家咒语,抽一口水烟袋,冲着病毒喷一口烟雾,手举令牌念诵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争、列、在、前。他的全身布满真气但仍被病毒钻了缝隙,他说他把所有的药都吃了一遍,也把堵嘴封喉割嗓等痛苦经历了一回。坐在他身边的西门吹雪则是什么药也没吃,也不痛苦,就从劫难中回到现实,他用来保护自己的是一块墨玉,说黑色是地狱的颜色,能让病毒绕道走。

门罗叫道,有钱人太娇情,一个护身符两个护身符保护自己,看看我,保护自己的就是这件大皮袄,新帽子病毒是寒湿症,别让自己受凉就成。

我说门罗又胖了,门罗就说我又瘦了,他说胖子穿衣再多,仍不过是个胖子,你这个瘦子穿得再胖,仍然能看出来是个瘦子,因为走路的姿势不同。

我没和他计较,难道因为多穿几件衣服,我就得努力学习胖子如何走路?

门罗保护自己的是一件大皮袄,我则有两个保镖,赵望月和阿茶。我的两个保镖今天没有保护我,而是跑去电影院看电影了,因此门罗和我说话失去分寸,而不担心挨揍。

赵望月和阿茶今天下午洗脸、洗头、刮胡子,换上三四年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衣服,看了场《流浪地球》,从两人满足的笑容看得出来,这是一场视觉和精神上的盛宴,他们说,值得一看。后来当我们沿沭河岸边行走时,面对闪闪发亮的大桥和神秘的天空,他们恍惚着以手指月,说这就是流浪地球。

他们所说的流浪地球当然是比喻说法,是指可怜的人类正在努力摧毁自己,而不知道自救。十五个人端起酒碗,互相表达敬意,好酒的门罗三番两次推开面前酒杯,叫道,喝什么酒,到河边赏月,与美女邂逅去。这个相貌忠厚之人穿着大皮袄也难掩一肚子浪漫情怀和花花肠子。

我们如同一支特种部队,吆吆喝喝地打破了河边奇怪的平衡,河水与桥梁的平衡,月亮与路灯的平衡,男人与女人的平衡。虽然今晚没有花灯,但是幽静的堤岸小路两边挂满了红灯笼。蒲松龄说过,天下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事莫如谈。因此一路上全是聊天的声音,大伙三三二二走在一起,聊不完的话题,当然门罗抱着西门吹雪,并不是两个人特别亲密,而是他们需要互相交换肚中的酒气,虽说离开了酒桌,他们依然保持五十二度的酒精度,那种微熏让他们把路上所有的事物发酵。



河边的木栈道湿湿的,滑滑的,全是露水,门罗和西门吹雪两个人互相搂抱也是为自己寻找一个依靠和支撑,即使滑倒了,也是两个人一起摔跤,谁也不丢份。这时候我们发现,河岸边坐着一个孤独女子,河堤上站着一个紧张的保安,起初我们以为保安在值班,女子在赏月。后来想明白了,保安是担心女子跳河,又不好意思上前询问,只能远远地注视。在这个过年和元宵的双重节日里,在这个刚刚走出疫情的快乐日子里,还有人选择跳河,不知道她的生活中积攒了多少幸福,又积攒了多少痛苦?其实,只要月亮高挂在天空,又有什么问题无法解决?虽然月亮下面的河水混浊不清,但仍然能看到水中的影子,那是自己的另一面,也是观察自己的另一角度。

后来我们回来,重返孤独女子所在位置,仅仅过去了十来分钟,却仿佛已经是沧海桑田,保安老头不见了,换成了几个散步的老头老太太;孤独女子不见了,变成了两个紧紧拥抱恨不得合为一体的男女。这就是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的道理,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门罗悄悄靠近,我让他别打扰人家的甜蜜。他说,我要借助别人的故事重温我的青春之路。他还有什么青春之路?一个趔趄,湿湿的、滑滑的木栈道险些把他送进河水之中。

我们想登上河边的景观楼,想登高与月亮平行,可是那楼被锁上了,漆黑一团,只有几个情侣在漆黑中互相抚摸和倾诉。边上的城市大楼林立,一座矮小的景观楼已经失去了意义,无论它是黑色的,还是在黑夜中仍然明亮,却再也无人能写出来流传千古的《岳阳楼记》、《滕王阁序》。

从拍照的角度看,人间的红灯笼太暗,天上的月光也无法把我们这些凡人照亮,还好,陪伴我们的还有鞭炮和烟火,它们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嘶鸣,闪烁一阵又一阵的光彩和明亮。它们的粉身碎骨、它们的最后的疯狂既表示新年即将结束,也预示着春天马上开始。

美酒,月亮,红灯笼,景观楼前的黄色灯光给我们打出一层金属色,这注定是个诗意的夜晚,让我们以诗人威廉布莱克的吟唱来结束它,老虎,老虎,你金色辉煌,火一样照亮深夜的林莽。

其中,赵望月的声音最为慷慨激昂,因为他的儿子小名就叫老虎。儿子,就是他的未来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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