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担心我

“鸭有鸭胗,鸡有鸡胗,这猫是不是也有猫胗呢?”

正因为小时候开玩笑提出猫有“猫胗”这一奇葩观点,于是,那位从那时开始就被村里人安了个外号,就叫“猫胗”。后来大家习惯了他的外号,也就慢慢把他的本名给忘了。

如今,这个外号已经在风风雨雨中陪他走过了五十多个年头,而当年的糗事也被拿出来说了又说,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有口才的人能把这件事说得天花乱坠;口讷的人则讲得磕磕巴巴的,仅能把原委说清。

有些事情,说的人永远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可是听的人早腻了那老掉牙的故事。

“猫胗”今年已经六十一了,仍然是家里的干活的一把好手——他一个人就能够打理好两亩田和一大片菜地。

每天早上天不亮的时候,“猫胗”已经在出现在菜地里忙活了。他点着根蜡烛,插在土堆上,伴着渐亮的天色,开始收菜。

等到六点半左右,他就骑上他那辆老式又笨重的凤凰牌自行车,载着一大箩筐自家菜地里刚摘的菜往集市上赶。

一般等到十点左右,菜即使还没卖完,他都收好摊回家了。当然,如果哪天早上觉得想放松一会,他就到了市场后把菜便宜卖给菜贩子,然后撒腿回来,载上自家老女人一起去逛市场。村里的人看到这一幕,总会打趣他几句。当然,这也是村里一些年轻一点的妇女用来碎嘴的话题,大多对“猫胗”疼老婆这件事表示艳羡。

由于他常年在太阳底下劳作,皮肤被晒得黝黑光亮,连雨水滴落在他身上都站不住脚,很快滑了下去。他头发有些稀疏,但还未泛白;脸上有少许皱纹和点点老人斑。

不知是不是因为“猫胗”很黑,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凶神恶煞一般,所以我们这群小孩子都不敢靠近他,觉得他就是故事里说的“坏蛋”,怕一个不小心被他给抓去卖了或是煮了吃。

我们村前长着一棵大榕树,它树干粗大,枝繁叶茂,当然“胡须”也很旺盛,所以“猫胗”每隔几个月都会用镰刀替榕树“剃须”。在树下,砌有几把石做的长椅,村里有三四个喜欢下象棋的喜欢围坐在村前那棵大榕树下“厮杀”。夏天的时候,旁边还会坐着几个年龄不等的妇女,她们人手一把蒲扇,一边摇着手里的扇子,一边嘀嘀嘟嘟说着些什么,有时说到什么好笑的地方,哗的一下都笑开了;有时也有一些干完活想放松一会的男人加入他们,与妇女聊天打趣,或是站在旁边观棋。我们小孩子也喜欢在午睡醒来后跑到这里玩,或跳绳,或玩飞行棋,或荡秋千……

我曾听奶奶说过这棵树已经有三十余年的树龄了——当然这不是我在乎的,我只知道这里好玩,是我们这群“小泼猴”喜欢的地方。不过有时候,我们玩累了,就会静静坐在那里听大人们谈话——也不管听得懂多少。

这天傍晚,燥热的午后在蝉的叫唤下更显得烦闷,但是大榕树的“粉丝”还是如约跑来和它相会。我们这群不知热为何物的小孩子依旧上蹿下跳的,闹个大红脸,最终被大人们勒令坐下来休息一下。

许是榕树爷爷见不得我们汗流浃背的,偷偷地呼了几口气,带来一丝凉风。

突然,我听到大人们在讨论“猫胗”,他们说他很少生病,即使平时得了个小病,也是随手在自家地里摘几根药草,加上红糖,煮它三五分钟,喝一碗就“药到病除”了,看他这体质,会是个长命百岁的。对于那些大人们谈的这个话题,我听得耳朵长茧了,觉得甚是无趣。

只是妇女们的讨论刚停下,恰好见“猫胗”从不远处走了过来,看样子是刚从田里回来——他戴着一顶大草帽,脖子搭着一条长毛巾,上身打着赤膊,看起来没几两肉;而身下,卷起的裤腿还没来得及放下,上面还沾有泥水。看到“猫胗”走近,我赶紧从椅子上弹起,跑到奶奶后面躲起来。

黄婆婆是那群妇女中较年长的一个,她率先打了个招呼,说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刚说到你体质比我们大部分人都要好,活个百八十岁都没问题的。”说完就哈哈大笑,大家都跟着附和。

“猫胗”见有人打笑自己,也跟着笑笑以示回应,同时脚步也挪到我刚刚坐的椅子前坐下。

因为“猫胗”的加入,大家把话题引到他身上,而正在看别人下象棋的李大伯也加入他们的“八卦”中。李大伯比“猫胗”大六七岁岁,他胖胖的脸上有一颗媒人痣,正好在嘴巴的左下方,上面还有一根毛,看起来很有喜感。相比起“猫胗”,我们更喜欢李大伯,因为他没那么黑,而且发福的他看起来比较仁慈,脸上总是带笑。

“‘猫胗’,干嘛那么勤劳,整天忙这忙那的,岁数都有了,也不歇歇。”李大伯翘着二郎腿,摸出一包烟,扔了一支给“猫胗”,也给黄婆婆递了一支。

黄婆婆点燃了烟,享受地吸了一口,接着又吐出一阵云雾来,那表情让她看起来年轻了几岁,“现在你一对儿女都已成家,你完全可以不用这么辛苦,还是少耕几亩地吧,就种几棵菜就行了,钱是赚不完的。”

“我说‘猫胗’叔啊,你可以学学阿福伯,翘起二郎腿,没事就坐在家里喝喝茶,享享儿孙福。”楚大婶堆着一脸笑容,指着坐在隔壁的李大伯对“猫胗”建议道。

李大伯的本名好像就叫李大福,他以前是我们镇上一所小学的老师,退休后的生活很是清闲,或者在家喝茶,或者跑到这里下象棋,有时候还到隔壁村陪人家搓几盘麻将。

“猫胗”猛吸了几口烟,才自我调侃,“他坐着还有钱拿,我坐着就喝西北风了。——不用担心我,我啊,就是一个劳碌命的,不瞎折腾点啥全身就不舒服。”停下来抽一口,他又继续说下去,“孩子(儿子)刚在大城市买了套一百二十平米的套房,首付是解决了,但是每个月的月供是跑不掉的。他们夫妻俩一个月的工资才多少,大城市里的东西跟抢钱一样。我要是不趁现在会帮忙多帮忙些,——唉,不说了不说了。”

“猫胗”又吸了几口烟,然后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脚轻轻一踩,火星就灭了。

谈话稍微中断了一下,忽然黄婆婆的大嗓门响起,“阿春去大城市照顾你儿媳妇已经有好几天了吧,听说是这个月底就生。”

虽然黄婆婆用的是疑问句,但语气却是肯定的,毕竟在这个村子里,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哪家一有动静,不稍片刻,全村的人都已经知道事情的始末了。

“是啊,我家老女人上个星期就过去了。过不久家里又要添一张嘴了,我就更不能闲着,让人担心。”“猫胗”烟瘾又犯了,于是摸了摸自己胸口,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来,这时才发现自己没穿衣服,他自然的将手移到毛巾一角,拿起来擦了擦汗。

他们又东拉西扯说了一些家长里短,“猫胗”就借口要回去煮饭,然后起身走了,留下的人也要回家吃饭,于是这天的聚会就算是解散了,大人们陆续地回去,我们小孩子则要等到家人呵斥才肯慢吞吞走回去。

每天傍晚,我们照旧在大树下玩耍,反正现在是暑假,不用上课,这日子过得太惬意了。如果问我暑假放多久才满意,那我肯定会回答364天,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在那仅有的一天需要上课的时间里感慨道:“好开心啊,明天就放假了。”毕竟每天都是假期的话就没意思了。

大人们每天干完活后照常在大树底纳凉聊天,打发时间。“猫胗”则还是忙着他的活儿,要么种种菜,要么到池塘里打鱼,或是捣鼓家具……总之他坐着和大家闲聊的时间相比之下显得很少。

一天早上,“猫胗”才从集市上回来,骑着他那辆自行车,一路哼着小调,看来那天菜市的行情很不错。回到家之后,他给住在隔壁的我拿了两瓶牛奶,说他喝不习惯这些玩意。因为我有点怕他,所以躲进屋里,奶奶只好做主替我收下。奶奶好奇他怎么突然有这两瓶牛奶,一聊,才知道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他今天回来的路上,快到村口的时候,瞧见那棵大榕树下坐着一个人,等到近一点才知道是村里的李老奶奶。李老奶奶她坐在椅子上,腰身有些弯曲,满头银丝只用一根银簪子固定,虽然九十五岁高龄,但自己一个人还能经常出来走动,只不过这两年走路不太利索了,要靠拐杖支撑。

“猫胗”在快要到她面前时停下来,跟李老奶奶打声招呼。李老奶奶因为年纪大,眼睛花,看不清来人是谁,听到声音后知道是“猫胗”,于是她摸到自己的拐杖,支撑着站起来,慢慢踱步上前,把手里的红塑料袋递给他,解释说:“这是我孙子早上来看我时拿来的,说是洋牛奶,就拿两瓶给你们两公婆试试。”

“猫胗”放开喉咙,大声说着,怕她听不到,“不用了,我家那老女人去帮孩子照顾儿媳妇,一个月不在家了。”

李老奶奶还是坚持把牛奶拿给他,意思是自己一直吃“猫胗”家的菜,很不好意思,如果他不收,以后自己都不敢拿他家的菜了。见她固执地要自己收下,“猫胗”觉得为了两瓶牛奶在村口僵持着也有点难为情,所以只好收下了。

到门口的时候,想到我喜欢喝,就把牛奶拿过来。

作为回礼,奶奶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给“猫胗”送过去一个大西瓜,还配上一小碗自制的酸梅汁。西瓜和酸梅汁是消暑必备神器,两者一起吃,更是妙不可言,“猫胗”自然乐意收下。不过他太贪心了,那天下午就将整个西瓜搭配着那一小碗酸梅汁塞进肚里。结果便是多跑几次厕所。也因如此,奶奶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自己考虑不周了,弄得 “猫胗”要反过来安慰我们,笑着说,“不用担心我。我喝点药草茶就好了。”

果然,第二天“猫胗”又生龙活虎的,奶奶才不觉得那么愧疚。

又过了几天,我听他们说“猫胗”得了个七斤八的大胖孙子,于是他逢人就乐呵地笑,可高兴了。虽然这不是他第一个孙子——他的大女儿几年前就结婚生子了——不过这儿媳妇给他添的可是他家可以继承香火的男丁,他当然笑不拢嘴的。

高兴自然要小酌几杯,酒可是个助兴的玩意,于是他拿出之前人家送他的自家酿的青梅酒,在家里自饮自乐。之前因为有次喝到胃痛,于是被自家老女人管着,已经好久不沾一滴了。今个儿高兴,又没人管着,配着花生米,一不小心贪多了几杯,把一整瓶都喝光了——那可有将近两斤呐。他喝得晕晕乎乎的,不知东西南北,倒头就睡,幸好现在是夏天,睡在地板上不怕着凉。

第二天的时候,我听奶奶说“猫胗”又闹肚子了,不过大家觉得他喝几碗药草就会没事的,毕竟他可是比牛还壮上好几倍呢。而且他自己也没在意,毕竟一点小疼痛,忍忍就过去了,何必拿钱去养医生一家呢?他总是跟人家说不用担心。

只是这一次似乎没那么容易好,因为我在几天后瞧见“猫胗”时,发现他唇色泛白,走路都有点佝偻,可见他被折磨得有多痛苦。但他还想再坚持几天,如果不行再去看医生。

住在县里的女儿阿美在听说自家老父亲连续几天肚痛之后,请了两三天假回来看望他。“猫胗”看到女儿关心自己,很是欣慰,但又忍不住指责道:“你怎么可以不顾工作和家里就跑过来呢?我又没啥大问题,不就一点肚子痛吗?回去你婆婆又要给脸色了。”接着又强调一遍自己没事,不用担心他。

经不住女儿的再三要求,还有怕自家老女人担心,“猫胗”最终答应让女儿陪着去一趟医院检查。

到了镇里的医院,他们挂了内科。看诊的人并不多,很快就轮到他们了。那个内科医生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有着用脑过度的人的特征——有些秃顶,同时带着一个小镜框眼镜。他让“猫胗”躺在旁边的小床上,然后仔细地给“猫胗”做了检查。他一边按着“猫胗”的肚子,一边问这里疼不疼,按压了十来处后,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唰唰”划了几下,然后递给“猫胗”,要求他第二天再来做个胃镜检查和肠镜检查,之后还说了一些注意事项。

一想到做个检查要好几百,“猫胗”就不太乐意了。他跟女儿商量着说去私人诊所拿几帖中药或包几包药片就行了,何必浪费那个钱呢?而且自己从来都是健壮如牛,绝对不会有个三长两短的,不用担心。

女儿又气又担忧,不知道该说自家老父亲什么,但她坚持一定要他配合着去做检查,即使知道检查结果没事,也图个安心。还说检查的费用一分钱不用他出,只要他平安就好。“猫胗”当然知道医药费会是女儿出的,但是还是觉得这钱花的不值。

“猫胗”和他女儿如约去做检查。

当天傍晚回来的时候,经过村前的大榕树时,两个人都不吭声,一脸沉重。出于好奇,或是出于礼貌,几个邻居围了过去,询问病情如何。连下象棋的们也休战一回合,纷纷表示对“猫胗”身体的关心。而他在众人的关心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可能要住几天医院,让大家不用担心。阿美没说什么,但通红的眼睛出卖了她哭过的事实。看来这次的肚痛不简单呐。

一句老话说得对,“不经常生小病的人容易得大病。”

客套了几句,大家仍然不知道“猫胗”究竟得了什么病,就只晓得要住院开刀,很快就没事。既然是能治好的,大家也就安心了,还让他们父女俩心放宽些,安心去住院,家里这边邻里都会帮忙照看,要是需要帮忙就尽管开口,毕竟阿美也请不了那么多天假。阿美连连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又感慨道:“远亲不如近邻。”然后她借口父女俩舟车劳顿什么的,要先回家休息,就和“猫胗”先走了。

大家见“猫胗”父女俩走远了,又不记得上个话题是啥,干脆聊起他来。

还是黄婆婆先开了口,“看来这次不简单呐,都要动刀子了。”

“‘猫胗’伯平常都壮得跟牛一样,没想到这会儿会那么严重,‘病来如山倒’,看他走路都走不稳了。”李阿姨是前两年搬来我们村里住的,听说他家男人跟别的女人凑一起了,于是拿了几万块打发她。她一边感慨一边还不忘绣花,毕竟不做些活儿就只能坐吃山空。

楚大婶似乎正想说什么,刚说了个“他”字就被奶奶抢了话,“我看他们这会可忧愁了,听说做完手术要躺床上好些天,事事要人伺候,他家这会又是缺人手的时候,阿春去大城市帮他们儿子的忙,没办法伺候他。近一些的就他女儿家,他女儿又要看孩子,又要工作,还有一大堆事情忙,婆婆又是个偏心眼,大儿子就是一根草,小儿子就是一块宝。唉!”

“请个护工不就行了?”李阿姨插嘴道。

“请人帮忙不用钱吗?‘猫胗’这会家里添了一张口,奶粉、尿裤什么的,死贵了,他现在手术要钱,还得给医生塞红包,请个护理也要钱,手术后还要补一补。——现在就是钱的世界,处处要钱。”奶奶又叹了口气,才接着说,“不过‘钱去人平安’就行了,钱以后还可以赚回来。”

大人们又聊了几句,我听着有点闷了,不知谁先提出要回去吃饭了,八卦自然而然就散了,大家各回各家去忙活了。

“猫胗”回到家后,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不说话,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阿美则是在隔壁房间里帮忙收拾一些住院要用到的东西,她在回来的路上跟自家小弟通过电话了,她坚决这病得治,还得尽快治疗。作为子女,父母有病肯定要治,只是这会又是用钱紧张的时候,“猫胗”的儿子在得知这件事之后有些烦躁地挂了电话。

“我出去走走,不用担心我。”不知是胃口不好还是疼得吃不下,“猫胗”连晚饭也不吃就出去了。阿美知道他需要冷静,就没阻挠他。

“猫胗”来到大榕树下,这里是有路灯的,可今夜这一段路的路灯却凑巧坏了,村长找的人要明天才能来修。这路灯一坏,大榕树这里就乌漆抹黑的。平常晚上这里还会坐着一群人聊聊天,纳纳凉,好不热闹,今晚却一个人也没有。抬头一看,竟然还是个没月亮的日子。不过也好,此刻自己就只想一个人呆着。“猫胗”摸黑坐在一张石凳上,想掏出烟,却发现又忘记带了,只有一个新买的打火机。他咳了几声,将喉咙的痒意压了下去。

他回想了一下今天早上在医院发生的事,那个秃顶医生一脸严肃地告诉他:“根据结果显示,你得了胃癌晚期,我建议你将整个胃切掉,然后再用你的一段大肠缝成一个小胃,不过如果做了这个手术之后,你就不能像往常一样‘一日三餐’了,而是得分成十几顿来吃,会比较麻烦。”——医生说的这些他不太懂,但是那一句“术后恢复得好还可以多活几年,否则就一两年的寿命了。”让他险些透不过气来。

如果是在之前,他肯定会做这个手术,能多活几年的话谁会想死呢?但是现在他犹豫了,因为他想到自家的情况——儿媳妇刚给他家添了个大胖小子,正是手忙脚乱的时候,做完月子之后还要去工作,自家老女人肯定要留在大城市帮忙带小孩。如果他做了这个手术,那么自家老女人肯定要留在老家照顾自己,这样就不能帮儿子的忙了。而儿媳妇娘家那边又靠不上,亲家母也要帮忙带小舅子的孩子,抽不开身。这样儿子那边肯定要雇一个人去帮忙,先不说这是一笔开销,毕竟这雇来的月嫂哪有自家人尽心尽力的,万一出点什么事就罪孽深重了。

接着,他又想到自己的手术费,虽然女儿表示手术费由她出,但是人手呢?这人手是肯定要雇一个的,那费用肯定是儿子出。可是儿子和儿媳妇的工资每月还要拿出一部分用来供房,现在还要挤出孙子的奶粉钱和尿布钱,还有其他的开销,这小日子已经紧巴巴的,以前自己还可以帮忙赚点。若是再挤出一部分钱砸在自己身上,这……

“唉……”“猫胗”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发现自己在钱的面前深感无力。他觉得脸上痒痒的,抬手去摸,发现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湿湿的,他惊讶自己一个大男人居然在流泪,赶紧抓起自己背心的一角把脸擦干。

又静坐了一会,他似乎有了打算,于是决定回家,谁知天太黑了,不小心撞到悬挂在那里的秋千,突然,他内心一颤……

等到晚上十点左右的时候,女儿见自家父亲出去快三个小时了还没回来,就拿了手电筒出来找,她想父亲可能在大榕树下坐着,然而她去了之后并没有看到。于是她去敲了几家邻居的门,询问父亲是否在他们家里喝茶嗑叨,令人灰心的是,得到的都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等到十一点半还是没找到,她又急又气,心里埋怨父亲这么大的人了还净给人添麻烦。但考虑到父亲那么大一个人,怎么也不会丢了的,应该不用担心他。

“或许他回去了”,阿美小声嘀咕着,然后往回走。

到家一看,还是没看到,她有些累了,心里还很乱,呼吸也有些不通畅,总觉得有些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她倒了一杯水,一口喝干,可心跳却越来越急促,隐隐有心痛的感觉。

她忽然有些恍惚,似乎看到父亲就在眼前,他笑着跟她说,“我没事,不用担心我。”他说完就转身要走,阿美想伸手去拉父亲,问他还要去哪里,结果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越走越远。等她回神之后,她发现自己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此刻,她隐隐知道父亲出了事了,无力挽回的她干脆屈起双膝,双手抱紧,把头埋入双腿间,无声痛哭着。

“阿美,阿美,出事了,快……”

一大早就听到隔壁有人急冲冲地敲“猫胗”家的门。我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发现奶奶没有睡在旁边,于是我也起床了。我赤着脚走出里屋,见门半开着,大概知道奶奶是过去凑热闹了,我走到门口,好奇地探头看看隔壁。

阿美在“老爷”伯的敲门声中醒来,听到“出事了”很慌张,想起来开门,才意识到自己昨晚哭得晕晕乎乎,结果靠在消毒碗柜睡了一夜,这会起来,脚有些麻,慌忙站起来的时候,不小心碰落消毒碗柜上面的水壶,又因为站不稳撞倒旁边的空水桶。所以在外面的人只听到他们家里“乒乒乓乓”的,之后才是姗姗来迟的开门。

“老爷”伯原本就是一个急性子的人,这会更是急切,见到阿美开门,脱口就说,“快走,你爸吊死在‘王爷宫’了。”阿美一听这话,原本就精神不济,加上急火攻心,两眼一黑,往后倒了下去。围在他们家的邻里们顿时手慌脚乱,不知道怎么办,还好“老爷”伯比较镇静,他使劲掐她的人中,还让奶奶给她拿“红花油”抹手心脚心和太阳穴。

隔了一会,阿美总算清醒了,但脸色还是很苍白,一副死人模样,一看到 “老爷”伯,她不顾此刻还坐在地上,立刻“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得好不让人心碎。奶奶看她这样,赶紧走到她后面抱住她,给她顺顺气。

“猫胗”的亲戚朋友们听到他的噩耗,纷纷赶来吊唁慰问,嘴里说着惋惜的话,话里话外皆是说这么好的人不应该那么早死。他的儿子和女儿女婿穿着一身白,忙着接待客人;他家老女人也疲于众人的客套之中;儿媳妇还在坐月子,没办法过来。

我不知道死亡有多可怕,我只知道我更加不喜欢“猫胗”了,因为他让我们再也没有秋千可以玩了,真的好气人。

原来,那天晚上,“猫胗”在被秋千撞到之后,他想到了上吊这一想法,正好可以把秋千的绳子拿来上吊,——或许这说的就是“瞌睡送枕头”吧。他用打火机把绳子烧断,连带着木板一起拿到村后的“王爷宫”,那里如果不是初一十五,晚上是不会有人来求神的,所以他选择在这里上吊。他借着油灯的光亮,把两半段绳子从木板上解下来,打了一个死结,然后再搬来一张红木板凳,把绳子绑在横梁上,把自己的头套了进去……

第二天天不亮,负责打理“王爷宫”的“老爷”伯过去打扫,一进门被吓个半死,脚软动不了,只好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嘴里喊着“老爷保佑”。许是“王爷显灵”,他没那么怕了。等缓过来后竟敢抬眼去看吊在那里的人了,知道是“猫胗”后,立马跑过来通知他家人。

在大家帮忙收尸的时候,眼尖的福伯瞧见跪拜垫上面铺着一张祭拜用的红纸,歪歪曲曲写着“不用担心我”几个黑字,旁边则散落着七八根香火燃完之后的木棒——想必就是用那烧黑的木棒写的遗言。

忙完“猫胗”的后事,他的儿子急忙赶回去工作,女儿和女婿也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就阿春伯母还留在家处理些琐事,打算等这边的事处理完了才去儿子家帮忙。

而村里的人一开始还会在谈到“猫胗”时说几句惋惜的话,或对他的想不开表达见解,总是或多或少表示些同情。但后来,大家在提起他时总是揶揄道:

“鸭有鸭胗,鸡有鸡胗,这猫是不是也有猫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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