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宝
童年
在那古老的土地上,在那云、贵、川三省结合的地带,孕育了一块干净的处女地,它锁钥南滇,扼西蜀咽喉,群峰成林,山高谷深,严肃孤立,但这些山并不寂寞,一个个村落安静的沉睡在它的怀抱,伏在它脚下,这位多子的母亲,正用瘦弱的躯体养育着它的儿女,养育着世世代代的大山包人。
初夏刚过,大山包就正式进入了雨季,这个具有高原季风立体气候特征的季节,雷光火闪,时大时小,时急时缓的骤雨不时地惊扰着黑夜。但这并不会影响公鸡打鸣,鸡叫三遍天就蒙蒙亮了,这时王秀芬就背着背箩,拿着镰刀牵着马出了门,这个三十出头的农家妇女,把马拴在山坡上,打满一箩筐猪草后还要回来给全家人做早饭。
等天完全睁开睡眼,江成海披着破了的绿色军式外套,先是“嗯”了两声,然后再“咳”两声,最后“噗”的一下把口里的痰从家里吐到门外,点然一支春城牌的烟,站在楼下扯着嗓子喊:“江湖,起来放牛了,牛饿得很了”。
“嗯”,江湖从睡梦中醒来不情愿的答道。
春雨过后,牛就不再关在圈里喂冬天打下来的干麦草了,满山的绿草,脆而嫩,是瘦了一冬的牛回膘的最好养料,所以江湖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牛幺上山去放,这也是必须要做的功课。
江湖八岁了还没上过学,江湖此时的任务就是早上放牛,回来吃完早饭,然后再去放牛,他是个大忙人哩,他要是去上学了,家里的四头牛就没交搁了。九十年代中,大山包也已经是“分产到户”了,江成海有十几亩山地,每天和妻子王秀芬都要和那十几亩地里的庄稼纠缠,抽不出身来放牛,这任务也只有让江湖胜任了。
村里像江湖这样大还没上过学的孩子很多,只有家里宽裕点,人手多点的人家才有读书人,而大多数人家的孩子是从来没上过学的,因为他们的上一辈也没上过学。大人考虑的都是地里的活能不能干完,今年能养几个牛之类的事,还有人说读书就是去坐着闲,躲避劳动,所以没用。所以他们养的孩子,只要长到七八岁就拉进种庄稼的队伍,干不动重活,就干点轻活,如在家煮早饭,打猪草,喂猪,放牛之类。
放牛可不是件随便的事,这班得天天上,不管刮风下雨,几乎也是定时定点,一放一整天。不能把牛围了站着,也不能放在光山坡上,哪里青草好就要赶往哪里。那时,牛刚从集体手里分下来,是最野蛮的,动不动就要打架,动不动就要尥蹶子糟蹋别人家的庄稼,所以江湖时时都要提心掉胆。
到了江湖九岁,江成海狠做了一个决定,让江湖去读书,前提是把江湖的姐姐撤回来——牛总得有人经管着。
江湖上学的地方私塾算不得私塾,学校算不得学校,但房子一定是村里最豪华的房子,村里唯一一座用红砖砌成的两层平房,没有任何的装饰,显眼的就是生产队长在它身上用石灰水写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几个大字。学校里三个老师教三个年级,一个班就是一个年级,一个班也就十来个同学,也没有什么正规的学习作息时间,连敲钟都懒得安一个,要上课就用嘴吼。
江湖去上学了不是就不放牛了,牛照样还放,至少早上是要的,放一早牛再背上书包去上学,去学校也学不得什么,三名男教师,一不高兴就躲在二楼的办公室里炸金花,有时候一炸就是一整天,学生们放养,也不去管。有时候江湖的老师炸金花输了钱,便黑着脸,狂吼一声“回来上课啦”,同学们就知道情况不妙,都中规中矩,但还是有不幸的同学免不了遭他的嘴巴子、揪眼皮和扯耳朵,毕竟老师们爱玩学生更爱玩,上一天教过的内容,今天回答不上来,便是挨打的分了。
也不知道江湖他们那会一天玩弄的是什么,反正不是什么仿真枪、变形金刚,超人之类,他们对这些东西一无所知,就像农民不懂科学,狗咬汽车一般。他们能玩的或许就只有自创的游戏了,比如跳绳,两个人牵一根绳,另外的人跳,从一级跳到四级,然后又从一级跳到四级;还有修钟,就是在地皮上用木棍画六块正方形,在准备一块薄薄的石头,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从一块正方形内把石头踢到另一块正方形,直到踢完六块,如此往复,却又乐此不疲,他们不亦乐乎,可鞋子就遭罪了,一天在粗糙的泥巴地上摩擦,白胶底做的手工鞋可是要不了几天就断线,然后在脚尖裂开一个口,就像饥饿时张大了嘴。当然有趣的还有抓石头,十颗同等大小的小石子,洒在地上,任意取一颗,向上抛后手又去抓地上的,抓起地上的然后再接住空中的,也是如此往复,乐此不疲,手不停的在地上抓,指甲磨掉就磨指肉,往往是皮开肉绽也不认输,这大概就是小时候对快乐的一种至上的追求。
挨打也是经常的,农村的男人打孩子不吭气,也不用小木条,一不高兴一只大脚就飞过来了。被打的原因大概有三不顺,气不顺,心不顺,眼不顺。江湖从学校里回来,江成海就会问,今天学了什么,要是逗上老师去炸金花,他去抓石子的一天,江成海就会眼睛皮一愣,一个耳瓜子飞来时附和着一句“老子送你去学校就是给你去玩的是不是?”被打了不能哭,再哭一个飞毛腿又过来了。还有那不识好歹的牛,趁江湖一不注意,就偷到庄稼地里猛吃猛踩,要是被庄稼的主人看到,被人家一顿祖宗十八代的破骂不说,打牛的鞭子也会从江成海的手里落到江湖身上。
大山是粗旷的,所以它的子女也是粗旷的,它能给他们的,除了活下去,大抵也就只有这些。山里娃,除了能看见重重叠叠的大山,满山的庄稼,还有牛羊,便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了。世界是未知的,人生也是未知的,生是大山的人,死是大山的鬼,这些年轻的生命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
放羊,长大,娶媳妇,生娃,再给娃娶媳妇,再放羊。
在他们的思想里,除了传宗接代,就只有庄稼和牛羊,再无其他,没有人去谈梦想,没有人知道世界到底有大多,多稀奇。大山,也像一座孤岛,隔绝与世界的联系,没有公路和汽车,也没有电和有关电的一切东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不知道在这里传承了多少年代。
江湖第一次看到的电影,不知道是哪个外星人带来的黑白大屏幕,还让江湖痛哭了一回,被嘲笑了一回。
这天,日落时分,生产队队长爬上最高的那座山顶,扯着嗓子向四周大喊:“队上没有收工的人,赶紧收工了,晚上要放电影,自家带着板凳,在公社去看”。电影是大山人听过但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愣是好奇。以往总要在地里干到摸黑才放工的江成海,听到队长说要放电影,也早早的收了工。
晚饭过后,全村老老少少的人,一群一伙,一家一户,手里提着木板凳蜂拥跑向公社,一路上议论纷纷,都在七嘴八舌说着电影的神奇与稀奇。
放映的是《世上只有妈妈好》,电影里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孩,亲生母亲过世,父亲娶了一个后妈,后妈对女孩十分刻薄,让七八岁的女孩做很多活,做不好就要被打,一幕:小女孩担着与自己一般高的木桶去井边担水,还没担起来就滑了一跤,水全部洒在女孩身上,小女孩担心回去遭后妈的毒打,就坐在井边痛哭起来,边哭边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场面甚是辣心。江湖看到这里,明亮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不觉眼泪就流出来,伸手去揩,就被旁边一小虎看到,小虎像是发现什么惊天的秘密,突然惊叫“江湖哭了,江湖看电影看哭了”,鸦雀无声时的这一惊叫,其他一同大小的小孩也哄笑着,众人一齐刷刷的看过来,被小虎这一闹一笑,刚只是揩眼泪的江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也不知道是被电影的小女孩感动还是因为被笑,众人越是笑,江湖越是哭得伤心,像是要反抗什么,这时母亲王秀芬立刻抱住儿子,江湖扑在母亲怀里哭得好不伤心,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会儿就又安静的盯着电影屏幕……
这是江湖九岁时第一次看到电影,但这时候村里依旧没有电,照明用的要么是自制的松明,要么是没油灯,对于江成海来说,煤油太贵,偶尔点一会儿就要吹灭。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村里才组织了人,在门前的河沟里筑一道坝,发起水电,但这电也只有在夏季时水量充足才能用,一到春冬季节,干裂的风就把河水吹干,河道就像一条死蛇纹丝不动的蜿蜒在大山深沟里。
大山里的黑夜是不见光明的,山里娃心里也无甚光明,即使有,也一同泯灭在这无声的黑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