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傍晚时分,外面的天空突然黑沉沉的,电闪雷鸣,一阵狂风掀开了盖在心尖上的那一块灰色的防水布。站在楼层最高处,隔着玻璃窗,看着密密麻麻的雨在楼与楼的间隔中飘飞,风摇动着窗户,那种大厦将倾的恐惧感包围着我,不敢俯视楼底下穿梭的车辆。但又想看看远处马路边的那些高大的树枝在这样的狂风暴雨里,它会用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来迎接?是张牙舞爪,还是点头哈腰?是昂首挺胸,还是巍然不动?或许是我想多了,它只是随着风的方向倔强地用枝杆抽打着自己的身体,一遍又一遍。且不停地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是宣誓自己对狂风的抵抗情绪?还是自得其乐的欢呼着?只有树知道。
本以为这场雨会下到天黑,对面楼层里亮起了第一盏灯时雨就停了,房子里有些昏暗,不想开灯,一个人坐在转椅里,让夜色将整个人层层包围。突然就很想念以前的日子。暑假里,我跟女儿吃完饭都不想洗碗,所以故意撺掇她爹三个人划拳谁输谁洗。看见女儿青葱一样的手指,老公无论如何是舍不得让女儿洗,所以输的人总是他,而且还输得心甘情愿。
坐在黑暗里,看着窗外楼层依次亮起的灯光,突然就想起书页背后的那一串数字,这一串数字陪着我这么多年了,它究竟是在暗示着什么呢?难道那就是我命里的劫数吗?以前从来不想此类事,因为化疗后,身体各种不适,人在最脆弱的时候难免会想很多东西,尤其看见母亲发来的语音里总是有悲悲切切的哭泣声。我总是朝着好的方面想,等化疗结束了,我一定回家好好陪陪父母。去大堤上看江水是不是退干了?裸露的河床里是不是长出了绿油油青草?铁板船归航了没有?江边蒹葭苍苍,今年是否还依旧?背着一个视频架,走在茫茫的江滩上,母亲跟在我身后,她生怕我在那荒无人烟的地方看见什么不能入眼的东西,总担心我一个人来来去去碰到什么污秽之物而迷了方向,还特意到神婆那里求了一道"平安符"挂在我的衣襟边,以致我都不敢胡乱丢掉它。拍完视频往回走时,母亲来了兴趣,她在我后面唱起了山歌:"三月三,九月九,劝郎莫到江边走…"
爬到堤岸上时,我已经累得不行了,母亲却还能一边唱着山歌一边往堤岸上走,她似乎早已习惯了爬山上岭,走得一点都不费力。她陪着我在堤岸上坐下来,秋天的夕阳把我们的身子拉得长长的,斜斜地投影在堤岸边的草丛中。
"妈,你跟爸爸怎样相识的呢?"我突然好奇地问母亲。
"我外婆家跟他家是邻居,那年我到外婆家来,看见你爸在石阶上搓麻绳,开始我也没往那方面想。只觉得那小伙子长得高大俊朗。你爸那时候胆子大,他一眼就看中了我!"母亲说。
母亲是读过书的人。那年代大家都穷,而且穷得相当均匀稳定。能够读几年书的都已经很不错了。她当时在村里当妇女主任,十八九岁长得漂亮,一对麻化大绞辫,乌溜溜的黑眼珠,白皙紧致的皮肤,一件印花粗布褂子配一条黑色半长裙,一双手工制作的布鞋子。搭土台子唱地方戏,母亲总是剧情里最起眼的那一个,直到现在母亲卧室的镜框里还镶嵌着那张《沙家浜》全体演员的黑白照。我仔细地看过那张照片,那时的母亲还没有被时光雕刻,浅色发夹别在乌黑的发梢上,眸子里闪烁着亮光,洁白整齐的牙齿,半城明媚的青春在那清纯年代里飞扬。
母亲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老。当她很认真地对我说:"好久没有照过镜子,今天早上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满脸皱纹皮肤松垮,才发现老得不成看眼了。"
"妈,你看见爸爸老了没有?"我笑着问母亲。
"嗯,都老了!"母亲叹息一声说。
如果父母不老,我们又怎么会长大?长大了的自己多么希望时光能够慢一点淌。母亲年轻的时候最喜欢坐在梳妆台前,打开一个小小的圆木盒子,里面装的草木灰。用手指将细麻线分成两半撕开,沾上草木灰,轻轻地轻轻地,把脸上那些灰白色的绒毛夹出来。夹完之后整张脸看起来光滑又红润,然后再摸一点雪花油之类的东西。还有淘米水她是舍不得倒掉的,用它来洗脸。篱笆墙边的眼角叶搓搓洗头发,青绿色的汁液粘稠而又滑滑的好过洗发水。那时的母亲很注重土方法养颜,她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母亲特有的土方法还有那一盒小小的"万金油"。肚子疼摸一点,头晕摸一点,哪里痒痒摸一点。感冒发烧,头晕目眩,要不直接喝点"救急水",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妈妈的"救急水"不过就是霍香正气水而已。小的时候被我妈一糊弄还真的感觉"万金油"跟"救急水"都是万能的救命药。
流年的印记都刻在树梢上的年轮里,经年过往如云烟一般。无法改变的是那一江波纹的褶皱,承载的是岁月经久不息地流淌。临资口的吊脚楼下,两扇旧木门的当铺里,坐着个戴眼镜的干瘪老头子,老花镜片下歪斜着两只眼睛看着门口人来人往。狭窄的石板街道上热闹非凡,铺台子里那些五颜六色的花布时刻诱惑着姑娘们不忍移开的目光,油纸伞下那穿着旗袍,扭动着水蛇腰的不是富人家的媳妇或闺女,便是"红春楼"里的姑娘。街道口的巷子里一到晚上便飘散着胭脂水粉的味道。黎明前的黑暗里,母亲早早地起床,梳着两条长辫子,提着一篮子鸡蛋走七八里路,坐渡船过江赶到临资口,穿过大街小巷,为的就是在街尾菜市场的进口处占一个显眼的位置坐下来,吆喝着卖完一篮子鸡蛋。回到家时,太阳刚好翻过堤岸,矮子脚下一片荫凉,母亲顺着荫凉处急急忙忙往家赶来。孩子们五月初五的新衣裳便在那一篮篮鸡蛋里有了着落。
母亲的故事是一壶陈年的老酒,有着古老的醇香。
"妈,你跟堂伯母几十年不说话,又是怎么回事呢?"坐在堤岸边的夕阳里我问母亲。
"说来话长,还不是因为你爸,你爸年轻的时候长得帅气。顾嫂子喜欢你爸,她以为自己跟你爸会是天长地久的一对,没想到我的出现打破了她所有的想法。"母亲双手放在膝盖上说。
"那你做了第三者啊?"我问母亲。母亲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
我侧过脸看着母亲坐得笔直的背部,夕阳柔和的光照在她的脸上,灰白色的头发浸染在一片温柔的霞光里。这老太太都六七十岁了,我真的感谢这漫长沉重的岁月居然没能压弯母亲的腰。大堤上那间快一个世纪了的分会,燕子瓦上的青苔都变成了黑褐色,房梁都已经腐烂塌陷,西北方的几扇窗口挂满了蜘蛛网,红砖墙壁也早已脱落得坑坑洼洼,又有什么经得住岁月的冲洗耐得住时光的磨练?年深月久风吹日晒,来时的美好自然都将沉淀在流年的尘光里。
"哪里做了第三者啊?跟你爸订婚时,我根本就不知道顾嫂子存在,到后来听村里人说起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才知道顾嫂子原来那样喜欢你爸。"母亲接着又说。
"你当时有没有问过父亲,关于他跟顾伯母的事啊?"我追着问。
"你爸从来不跟我说顾嫂子的事,他觉得他们中间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我也问过左邻右舍,人家都说是顾嫂子一厢情愿。自从我跟你爸结婚的那天起,她就不和我们说话了。后来她嫁给你堂伯父,我们两家就象仇人一样谁也不搭理谁。在路上遇到了都是牛脸朝东马脸朝西的互不理睬。"
我总算知道了母亲与堂伯母之间的故事了。但我总觉得这中间应该还有别的更为生动,更引人入胜的故事,总觉得母亲不会撒谎。父亲是那年代的老党员,一身正气!又是村里的领导人,说一不二的,他也应该不会说谎。他们那年代的感情,不象我们现在一样动不动就翻脸,动不动就各奔东西。那年代的爱情是刻在骨子里的真。堂伯母当时恨母亲也可以理解。因为她总觉得是母亲抢走了父亲。只是这一恨就是几十年,直到她们都老了,混浊的双眼,满头灰发一脸皱纹,太阳的辐射把原本娇嫩的脸都染成了岁月的黄。堂伯父走的那一个晚上,他把父亲叫过去,微弱的灯光下,两老兄弟说着说着话,堂伯父突然就没了回应撒手西去了。父亲在他家里主持料理后事,母亲也跟着里里外外地去帮忙,两家人这才开始冰释前嫌。
几个老人搬着矮椅子,坐在土房子边的樟树底下,吹着清凉舒爽的过堂风。是谁对谁有过口头承诺?或者是谁对谁一往情深?是谁把锈迹斑斑的承诺丢弃在风里?又是谁把故事改编成新版?无论是不是一厢情愿,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即将老去的年岁里他们终究还是回归家族,认了亲戚成了一家人!
夕阳落到云山的那一边去了,如轻纱般的夜色笼罩在大堤上。我跟母亲回到家里时,父亲已经做好了饭菜正往桌子上端,我来不及洗脸,一块香喷喷的南瓜饼就塞到了嘴边,这么多年的喜好还是只有父母知道,南瓜饼是我的爱好之最。看着母亲递过来还悬在她掌心里的毛巾,馋得手都没时间擦洗,只顾吃着我的南瓜饼。父母在桌子边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悠闲而又随意地聊起了那点鸡毛蒜皮的家事。
吃过晚饭,父亲拿着一把二胡,坐在堂屋里的木椅子上拉起了他的"西湖调",那是他年轻时候的拿手戏。排桥角,唱地台戏,丫鬟跟小姐走路的姿势,父亲都能拿捏得稳稳的,《杨六郎斩子》《包文拯》《三伯访友》无论上哪一段,父亲的角色总是演得相当到位,因为他每演一个角色的功课都在家里深更半夜地排练过。我真的很佩服父亲,那样一本本厚厚的手抄本一个字一个字的都是他自己抄过来的,也不知道这么多角色,不一样的台词,他怎样记得住的?万一错了台词怎么救场?其实这些都是我瞎操心,父亲年轻的时候上台唱戏也不是一回两回,演包公,演杨六郎,演梁山伯,逢年过节都要热热闹闹的,只要有爱好的年轻人个个都可以参加,敲锣打鼓吹拉弹唱。一夜花絮,半城明媚,那纯真年代里张扬的青春是我们这个年代艳羡不已而又无法触及的美好时光。
父母并不是生来就老。家庭的重担,岁月的历练,他们的手指磨得跟树皮一样粗糙。曾经有过的年轻岁月,如果不是西北风如刀割,如果不是夏日的炙烤,如果没有秋天的干燥,只在春天的和风细雨里滋润,又哪会满脸褶皱沟壑交错?他们那一代人的故事都将在历史的长河里淹没。
54年发洪水倒围子,天地一片汪洋。父亲那时还只有几岁,他见过一望无际白茫茫的洪水,也见过树上挂满了蛇,看到过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一天到晚肚子饿得呱呱叫,挖草根吃米糠,吃黄花菜又苦又涩。打草鞋,穿补丁衣服。也见过好多穿得破破烂烂,头上搭一条毛巾,背一个灰黑色的长袋,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妇人,唯有一脸的苍老和着满面尘灰烟火色,拉着个老的老,小的小出门讨饭的到处都是。虽然当时他什么都不懂,但饥饿是实打实的经历过。那些比饥饿更为痛苦的事父亲也经历过。从农业学大寨一颗红心永向党,热火朝天的干到分田到户,再从改革开放干到现在,父亲还是守着他家里八亩水稻田过着平淡的日子。
他们那一代人的故事经久不衰。
先说六几年吧,队里抓生产,为了提高粮食产量,每年的二方三月,家家户户都要出劳力驾船到很远的九条沟去打青草回来做农田肥料。出去就是一两个星期,有时甚至个把月,那一年,爷爷运一船青草从九条沟回来,晚上行到洞庭庙时,突遇狂风暴雨,爷爷穿一件蓑衣,戴一个斗笠,撑一支长篙立在船头,他想让船靠岸,无奈雨大风急,竹篙撑不住船的方向,随着狂风暴雨整个人都被卷进了洞庭湖,湖面上一片漆黑,狂风怒吼,雨打船棚,马灯微弱的光在凄冷的风雨中跳跃。船上的草堆在黑夜里死一般的沉寂。暴雨一阵盖过一阵,只听见狂风在黑漆漆的江面上愤怒的哀嚎。
爷爷半个月都没浮出水面。奶奶挺着个大肚子,沿着洞庭庙两岸的河堤一边哭一边寻找。把活雄鸡丢进水里,沿着江边呼唤着亲人的名字,希望他能尽快归来。洞庭湖看上去波平浪静的水面却无半点回音。二十多天后在湘江边找到爷爷的尸体,全身浮肿,肉都不能碰,一碰就全都掉下来,只能用一块油布兜着,几个人扯着油布边沿抬回来放在老屋的樟树底下。没有什么比失去亲人更痛苦的事。奶奶凄厉的哭声在那个贫穷的村庄里回荡,无比悲凉。奶奶生下了小姑后,两个弟弟,三个妹妹一家七口的重担就全落在一个十七岁未满的少年肩上。从此这个小小的少年就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时的母亲还不认识父亲,她小的时候跟她老父亲在关公潭摇一条木划子以打鱼为生。每天晚上去江边放网,第二天早上把收回来的鱼背到二十几里路远的古镇上去卖掉,换大米油盐回来养家糊口。
到九条沟打草的事便成了村庄里人们的心理负担。但是每一年三月左右又不得不去那荒无人烟的地方,父亲是村里的带头人,自然这事也少不了他。年年三月三,九月九,前三后四的风暴,都让人不寒而栗。那一年雨季特别长,呆在九条沟里一个多月了。很快就菜尽粮绝,回又回不来,走又走不出。茫茫草地里到处都坑坑洼洼,甚至还有沼泽地,只要稍不留神,生命就会被那片盖着虚色的绿草地所吞没。为了回家运粮食,父亲一个人拄着一根扁担,花了整整一天的时光才跨过了茫茫野草地,一身泥泞疲惫不堪地出现在江滩上,本以为在江边能遇到船只,由于雨季太长,大家都不出船。走了一程又一程,父亲背在背上的两双草鞋也只剩下最后一双了,看着满脚的血泡,无奈只能取下来换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看着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好不容易看到江灯亮起处有一条渔船,父亲招手叫过来,那老人是个善良人,把叫花子一样的父亲送到了对岸。翻过高高的河堤时,天已经黑糊糊的了,父亲又饿又累,望见有灯光的地方就似乎看到了希望,可用脚步丈量起来却是那么的遥远。身上只有几毛钱,住得旅社来就不能吃饭,吃得饭来就不能住旅社。好不容易在一家挂着马灯的包子店门口扶着木门槛站住,可里面已经冷火秋烟。微胖的老板娘走过来问父亲:"这么晚了,你这样子是逃荒的吗?"
父亲一屁股坐在她家店里的木门边问:"有饭吃么?"
"太晚了,夜饭早就没了。"女人说着话打量着父亲然后又说:"我去后厨看看。"
每次听父亲说起这件事,他都心存感激。幸亏那老板娘端上来一碗大米饭才救了父亲一条命。那一晚父亲遇到了他生命里的贵人。饭后她还烧了热水叫父亲去洗掉了一身的泥巴。或许那老板娘想都没想,昏暗的灯光下那个叫花子原来只不过是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而已。父亲没钱住旅社,热心肠的老板娘又说,有一间房子可以住一晚不收钱。父亲千恩万谢毫不犹豫地跟着老板娘去了那间旅社。
由于太过劳累,倒头便沉沉睡去,睡到两三点钟时,木门"吱嘎"一声响,进来一个穿格子衫的女孩,十七八岁的样子,两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秀气的脸上白白净净,长得十分标致。她在父亲的床边坐下来,父亲往墙边靠了靠,没想到那漂亮女子看见父亲躲避,伸开那如魔鬼一样的五指猛地一下罩住父亲整个身体,父亲动弹不得,他疯狂地喊叫着,但谁也听不见。
"救我,救我!"父亲从恶梦中醒来,他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夜,翻过身又沉沉睡去。没过多久,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又从门缝里进来了,她站在床边问父亲:"你怎么能占用我的地盘?"
说完伸开五指压住父亲的胸口。父亲吼叫着从恶梦中醒来,用火柴点亮桌子上的马灯,看着外面一团漆黑,他再也不敢睡了,于是起身在小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靠着木门边的石灰墙壁上写了几行字。父亲提起马灯照过去,却发现那似乎是一个女孩子娟秀的字体,她在墙壁上用木炭写了一首关于爱情的诗。
第二天早上,父亲到老板娘那里去辞东,并说起昨天晚上的事,谁知那老板娘说:"你也看见了那女孩子啊?我不信!前几个旅客也是在那房间里见到一个漂亮的女鬼。搞得那间旅店都没人敢住!"
"那里到底怎么了啊?"父亲忍不住好奇问。
"一个女知识青年下放到农村里,爱上了一个农村小伙子,父母不答应,想方设法把女孩子往城里调,她想不开,吊死在那间房子里了,那女孩子穿件玫红色的格子衫好漂亮的,真的可惜,唉!"听到那老板娘一声叹息。父亲也明白了墙上那一首诗里原来写着的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后来每次听父亲说起这事,出于好奇我都很想知道墙上那首诗到底写了什么?父亲总是说不记得了。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里,如果是现在,爬山涉水隔千里我也要去看一下那堵墙到底写了什么?他们那年代的故事比任何事都能激起我的兴趣。那样的爱情我从不会去贬低它。相反我觉得那样神圣的爱情应该写在纸笺上,才不辜负他们一生的浪漫与追求。
父亲是一位极其温和之人。遇事从来都是不慌不忙。一个冬天的傍晚,隔壁年轻夫妇为带孩子吵架,女的气大,跑出来纵身往湖里一跳,只听见"啪啦"一声水响,却不见人浮出水面,刚入冬,天气又冷。村里人吃了晚饭正准备睡觉,突然听见湖边有孩子嚎哭着喊:"妈妈,妈妈。”
父亲披着一件旧棉衣起身就往湖边赶去,我母亲拿着一根长竹篙,跟在父亲后面急急地赶来。只看见水面上有几圈晕开的波纹,一问孩子才知道他妈妈跳到水里去了。父亲脱掉棉衣跳进了冰冷的湖水里。一个"猛子"扎下去好久都没浮出水面。吓得母亲坐在湖边上哭出声来。两条腿不停地瑟瑟发抖。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特别深刻。父亲拽着落水者的胳膊往岸边拖,母亲递过竹篙才把他们拉上岸来。听说那一湖水只有那里最深,水底下还有暗流,每年外河涨水,那里都往外冒水泡,起风时还能看见水面上的漩涡。后来长大了想想都觉得害怕,父亲那一次真的是太冒险了!无论左邻右舍怎样夸赞父亲"英雄救美",我倒觉得沉稳的父亲那一次真的太鲁莽了。
那个没有挖掘机的年代,父亲带队修烂泥湖,筑湘资沅大堤,那时没有挖掘机,仅仅是用肩膀挑起一担担泥土,筑出高高的堤坝,父辈们的汗水都撒在那一片黄土地上。肩上手上磨出来的一层层厚厚的茧,六月炎天暑热,吃过午饭还要挑着一担担稻谷去二柱上送公粮,来回几十里路,一步步都是用脚量的年代,有时很晚还没回来,母亲便把孩子们关在家里,提着一盏马灯远远地去迎接父亲归来。随着木门"吱嘎"一声响,我们姊妹四个从床上跳下来,开心得围着爸爸的箩筐转,因为那箩筐里总是或多或少地带着包子、西瓜或者是别的好吃的东西。父亲有时也会给母亲买回来一段布匹或者是一双鞋子,母亲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父亲表面看上去很严肃。村里人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纠纷,或者是家庭大小矛盾都要叫父亲去解决,红白喜事或收亲嫁女,父亲也都要到场去主持,他是村里人的"主心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就老了,是从他的第一颗牙痛开始?还是从他第一次腰痛开始?或许是从他头上的第一根白发开始,院子里的树叶从春天萌芽到夏天的浓绿,秋天的黄叶到冬天枯枝秃杆,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人生如四季,但人生又绝不如四季。因为四季有轮回。人生没有轮回,只是在岁月的长河里一天天消磨殆尽,直至一抔黄土盖永恒,这就是人生!
只要一想到父母有一天会消散在清风明月之中,我都会心疼得忍不住掉眼泪,每次踩着单车在堤岸上疯一样的飞奔时,看见大堤脚下一座座古老的墓碑,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推着单车悄悄地别过去。试想过,那又是谁的父母?或者是谁的亲人?不敢去惊扰那些沉睡的亡灵,轻轻的走过,轻轻的走过。生怕吵醒了他们宁静的灵魂。
我从没有见过父亲掉眼泪。可那天我躺在摇椅里无力起身时,父亲大颗大颗的眼泪在那张古铜色的老脸上流淌,滴在我胸前的毯子上。当我站在玻璃门口,目送着父母回去的时候,看见父亲别过头去坐在车里不停地擦眼泪。我知道父母老了,不能让他们安享晚年,却冒出这样的事来沉重地打击着父母,我深深地自责!
坐在黑暗里,我想了很多很多,想得最多的还是那些关于父母的故事。在那样的纯真年代里,一生只够爱一个人。那些曾经拥有过半城明媚的青春,是我们这一代人无法触及的美好。那些刻在流年里的故事终将随着一江资水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但很庆幸,我跟我父母曾经生活在那一片贫瘠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