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只要给大妈们巴掌大的空地,她们就能掀起广场舞的风潮。 这天早晨,我和婆婆带了宝宝到家门口的小公园散步,篮球场被三波儿广场舞阵营占据,从南到北,依次是交谊舞、僵尸舞、蒙古舞,大爷大妈们在彼此交融响彻云霄的音乐声里,一个个精神抖擞身姿矫健。最让人佩服得是舞步如此精准,不会听岔音乐串步,还能淡定自如地忆往昔聊儿女: “来了啊!” …… “你那闺女相那个对象成了没啊?” …… “七几年那会儿我跟车队到云南,车上吃车上睡,真苦啊,现在的小年轻哪懂这个。” …… “昨晚跟我儿媳妇别嘴了,今天我就来跳舞不管孩子,她不是能么,让她翻天。” …… 与这一切格格不入的,是一个身着粉色上衣黑色运动裤的女孩,十岁左右的年纪,身量却比同龄孩子高壮得多,她头发蓬乱,目光呆滞,面容就是唐氏儿的样子,手指像煮过的鸡爪,蓬大扭曲,僵硬地伸着。她跟在民族舞团的后面,拖动着双腿,极其认真,极其努力,想很跟上他们的步伐,却始终不得其法,她笨拙可笑的样子引来了不懂事的孩子围观,后面还有大人在窃窃私语: “谁家的孩子?” “现在产前检查不都很仔细么,这么傻还生出来干嘛,不是遭罪么。” “嘘,小点声。”有认识的人在制止,“她爷爷在后面的石凳上坐着,喏,就是那个老李,别让他听见了。” 老李早就听见了一切,看见了或同情或鄙视的目光,可他应该是习惯了这样的打量和议论,他依然满目慈爱,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孙女,时不时地喊一声好,间或地给孙女一阵掌声,跟任何一个有着聪明漂亮孙子孙女的老人没什么两样。 跳了一阵,女孩累了,老李唤她过来,拿纸巾给她擦汗,又颤抖抖地拧开保温杯给她喝水。过了一会儿,爷孙两个一前一后,往不远处唱地摊戏的人群走去。 后面的人终于放开了压制已久的嗓音,把老李家的事情给等待已久的人群一一讲述。 老李跟老伴儿就一个儿子,当年是半个城区的骄傲,不但考上了名牌大学,还去了美国留学,回国后就在上海的大公司上班,随后就是升职加薪,结婚生子,对了,娶得是上海本地姑娘,又嗲又洋气。 但这样的儿子居然也有黑历史,高中时的年级尖子生跟隔壁技校的小太妹早恋,家长和老师的压制让两个被荷尔蒙冲昏头脑的年轻人更加不管不顾,无人的宿舍,破旧的小旅馆,被黑夜掩饰的河边,两个人痴缠在一起,释放无处宣泄的青春。 后来,小太妹发现怀了孕,她家里在城郊,父亲喜欢喝酒赌钱,母亲不是出门逛街就是在家诅咒父亲,如果被他们知道,她怕她会被打死,那时她就错了,她不知道,不管父母再凶,哪怕孩子做了多么离谱的事情,都会被原谅。 她惊慌失措,找小李找对策,血气方刚的小李刚还海誓山盟过,面对这样的问题却像被扎破了的皮球,蔫儿了,他说那咋办,不行跟我爸妈说吧,我也没钱做手术。他的态度让本就脆弱无措的她失望至极,更怕他告诉了父母再说给自己的父母,然后大家都知道了,那她还不如去死。 她生气了,整整一周没理他。 又有一天晚上,她等在他放晚学路上的巷子里,“给我一千块钱,以后我的事情你别管。”小李闻言气极,原来钱比他还重要!他说了不少谎话东拼西凑够了一千给她,太妹拿到钱更是心寒到极点,原来他真是急于逃避责任,真想拿钱摆脱她!她拿了钱不告而别,她想反正父母重男轻女,有弟弟在家,不会管她死活吧,殊不知父母为了找她差点疯掉。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两个赌气的年轻人从此各路天涯,小李把满腔郁闷转到学习上,那年竟考了全校第一。他去了更加广阔的天地,从此展开新的生活,蓬勃向上,美好灿烂,只是夜深人静时偶尔想起小太妹放任不羁的外表下,那颗柔软敏感的心。 时间真是一剂良药,所有的伤痕都可以被淡化,所有的往事都可以被遗忘。 几年过去,门口的无花果树都长粗了不少,以前总硕果累累的石榴树却被虫子蛀得空了心,耷头垂脑。 这天,老李正跟老伴儿商量着要把石榴树砍掉,得天儿把无花果树压枝儿,培育一颗新的来。这时候,有人敲门,打开一看,一个农村妇女领了个孩子站在门口,精心打扮过,那双新皮鞋跟身上的衣服格格不入,涂了口红,但皮肤粗糙蜡黄,身后的女孩儿十来岁,痴痴傻傻,这么大还流口水,他们还没开口问,妇女把孩子往老李怀里一送,“这是你家的孩子,还给你们!”她似乎怕他们拒绝,语气特别强硬,掩饰住内心的慌张。老李和老伴儿面面相觑,赶紧把她让进屋里,关上门,妇女顿时失了先前的气势,跪坐在地上痛哭,抽泣了半天才把话讲清楚,她没说跟小李相爱的故事,只从怀了小李的孩子说起,说他不认,她没办法,年轻气盛,赌气去了湖北,晃荡了几个月,肚子越来越大,生孩子没钱去医院,她又想家想得狠,她觉得被打死也得见父母一面,回到家中,思女心切的父母没多说别的,只托人找了条件差的人家把女儿嫁了出去,人家不计较她大着肚子嫁过来,但她也别嫌人家家里穷,对方年纪大。这一番折腾,怀孕不到八个月就早产了,保温箱里住了个把月,接回家竟是个痴儿。终归不是人家的骨肉,养了几年,老丈夫实在敷衍不来,对她也由宠爱变为挖苦讽刺,后来拳打脚踢也是常事,起因都是因为这个孩子。她忍无可忍,更怕委屈了孩子,听说小李混得不错,也许能帮帮这个可怜的孩子,于是找到这里。听了这些,老李顿时觉得晴天霹雳,这个痴儿难道真是自己家的孩子!可这么多年过去,小李早已不是当初的小李,就算他认,他娇滴滴的老婆能原谅他么,何况他们的儿子才刚三岁,一家人还正商量移民,说出去,这个家能不散么? 老李最终还是留下了孩子,他想等待时机找儿子问清楚,现在他不能让可怜的孩子无家可归,他连续几夜睡不着,头发白了不少,怎么跟儿子交待解释,怎么把孩子带好,成了他最大的问题。 有一天,他忽然想通了,管它东西南北,我自带好孩子,风来了躲风,雨来了避雨,广场舞还得天天参加,无花果得空了还得压枝儿,这不就是生活么。 于是每天清晨,老李都带着孩子来小公园遛弯,跳跳舞,听听戏,别说,这么多年儿子不在家,他和老伴习惯了空巢生活,现在有了这个孩子,他感觉生活又多姿多彩起来,不管儿子认不认,这个孙女他可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