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堡文化研究 第163期
作者:和谷
编辑:秦陇华
我不做专事收藏的痴人,但也免不了拾掇一些零七碎八的玩物,又通常是循了那句“可遇而不可求”的俗话。凭缘份拥有某种物什,时不时琢磨着,来寄放自己的一桩往事,兴起一段情感的波澜。我曾经收藏过一幅字,是祖上传下来的,约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它从老家古宅的墙壁上走下来,随我游子的行踪,先是西安,后是海岛,又归古城,最后的归宿也许还是故土。我或把它收藏在书柜里,或挂在异地客舍的墙壁上,挂起收不起的是我的离恨乡愁。它的老旧是与现代居室的色调相悖的,它娴熟优美的书体又是让写字的我辈羞愧的。曾祖父说过,这字儿是同官有名的崔道台写的,落款署名为“伯璈”,我当初的无知,并不知晓写字人的身世有多传奇,也不大懂得字义的深邃及其书艺的高超。也正是这幅字的由头,让我不断寻觅它的作者的踪迹,从而丰富了我对故土乡志的知识和乡土给予后裔的精神营养。
我的祖籍铜川旧称同官,出煤,出瓷器,也是出文人的地方。清朝康熙末年,陈炉镇出过一位进士姓崔名乃镛,字伯璈,号餐霞,官翰林院庶吉士。先后任云南寻甸州、东川府知府,湖北督粮道台,老家人传称崔道台。粮储之职,实乃美缺,唯伯璈先生官任三年,依然两袖清风。在腐败成风的年代,想做一个清官恐怕比做一个脏官要难得多。正因为他革除贪官,触犯了地方污吏,反遭诬陷被谪,贬至渭南,是为“渭南无知先生者”。这是乾隆七年即1742年的事,崔氏已六十有三,时值暮年。后来,他回到了老家陈炉镇,读书写字,教育子侄,生活安逸,很受人尊敬。终有一日冤案大白,他被乾隆皇帝平反昭雪,三道圣旨催他复职,他已厌恶黑暗的官场,以年老多病为由力辞,宁为平民百姓,不再出山,直至老死乡里。
伯璈先生写过不少滇楚游记一类文章,可惜已散佚无几。据《同官县志》载,比较完整地保存下来的崔氏作品还不少,有关史料涉及的有《炉山图歌》、《炉山山居歌》、《炉山风土志》、诗作若干及自序、自记等片章。这些作品,大多写于他宦滇楚之异地。试想一个生于唐宋瓷都的才子,从小对家乡陈炉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物一景是了如指掌的,寒窗苦读,尔后金榜题名,为官一方,却始终把故乡揣在心里头,甚至画成图画,思之念之,歌之咏之,该是怎样一种情形呢?“凭心遥写陈炉山,欲作寰瀛画壁看,悬之斋中日夕座,默然如归石城巅。”今人在读印刷品转达的崔氏诗句时,心绪会随诗人的情感徜徉,想像出诗中的情景,但如果有可能面对诗人的手迹,直接领悟其中的妙趣,会多么好!
这便是收藏的价值和趣味,是欣赏者不可多得的审美向往的所在。原来,多年伴随过我的竟是几乎绝迹的崔氏的遗作。晚年的崔乃镛,叶落归根,天子唤来不上路,有人生气节,也有一种遁世绝俗之情。乃镛的曾祖父竹堂先生,官居平凉府训导署主薄,家宅分半数作书斋,且精武艺,却为守城死于贼手。祖父重辉先生,康熙年间举人,施教陕甘,著述丰厚。胞弟钟琰,雍正年间中举,撰有乡庙碑铭若干。堂弟钟琅,也是举人,文章直逼乃镛,却时运不佳,中年病逝故里。崔氏家族书香之业,可谓名震方圆。伯璈为家乡窑神庙捐献的紫铜香炉据说还在,他的墨宝所遗存的生命脉迹恐怕是非常罕见了。传说他送给小女的唯一嫁妆不是金银珠宝,是一箱子字纸,一般乡人不知其贵重,却也是价值连城。祖上传给我的这幅字,也许就是那一箱子字纸其中的一幅呢!
伯璈的这幅字为四尺整张,行书诗一首:“览后风光莫用疑,春生秋去即吾师。犹知花在枝头日,只见云浮水面时。缥缈峰尖双引鹤,玲珑松下九茎芝。频开望眼模糊尽,那得罗浮尚到迟。”落款为“与项旦初话仙伯璈”,嵌有篆书“乃镛”、“伯璈闲传”印章。诗意似是出世的,但信奉自然法则,道出了人间至情至理。仙是一种理想,二百多年后的今天,对视前辈无语的诗句书艺,似有一层仙气在纸墨间缭绕。
2003年10月12日于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