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去丈夫罗箫一年之后的第一个冬天,方韵第一次感到,位于二楼的家,空气是冰冷的。暖气似乎柔弱无力。以前怎么没感觉到呢?那时候,罗箫还在。难道家里多出一个人,会让温度升高一些吗?
知道内情的朋友,总是认为,她不是失去了丈夫,而是主动放弃了。而她的理由是,中途出现的另一个女人,能够带给丈夫更多的幸福,至少已远远超出她能给丈夫带来的一切。她不能生孩子,她不再年轻,她也没有足够的钱和人脉,让丈夫如鱼得水地施展自己的才华,拥有更广阔的机会。
同样不可思议的是,她也不认为丈夫背叛了她。虽然他与那个叫柳丝的女人,从偶然认识发展到暗生情愫和持续交往,只用了一个月,而她知道这一切,已经是一年多以后。
她的朋友们都不能理解她如此轻松的原谅和如此坦荡的成全。曾经像特务般将自己的丑闻保密得严丝合缝的罗箫,在被方韵撞见私情的一刻,马上就崩溃了。这既有内疚,又有依然存在的爱。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没有放弃方韵的勇气,因为,爱还在他们之间存在着,他还舍不得。
而方韵呢,从嫁给罗箫那一天,一直幸福到十三年后的七月二十八日下午五点三十二分四十五秒。她当时不知为什么,居然看了一下时间,还这么清晰地记了下来。可是,她没哭,没有叫,也没有恼,而是扭头关上门一言不发地走了。身后有罗箫的呼唤,声音里有紧张、急切和歉意……
跑出门,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最后她来到凤凰湖边,看湖水芦苇和红蓼。罗箫,好卑鄙!他,套用那些明星名人的话,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当罗箫在湖边把她找到时,她没有痛苦,没有愤怒,只是有点糊涂。她问他:
“我都看到了。你和她……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我应该怎么说?怎么做?”
罗箫眼睛噙着泪水,道歉忏悔。看起来是真诚的,他乞求原谅。
“十多年前,你和我亲手建立了这个家,我还以为会持续永久,它值得我们百般呵护,可现在……我不明白……你这么做……”
“是我错了,方韵,给我一个机会,相信我,我会改的!我最爱的仍然是你……”
后来,很快就平静了,平息了。快得出乎想像。因为方韵不想和罗箫分开。罗箫一直对方韵百依百顺,照顾体贴。方韵对罗箫恨不起来,哪怕他令她屈辱地背叛了她。这原则性很强的错误,就像一条小溪,虽然在脑海里止息不下来,但是一旦流入了他们感情的深湖里,马上就被吸纳,消失了。是的,她看到的仍然是那一片广阔深厚的爱的湖水,荡漾在他们之间。看得见的是爱而不是恨。
方韵选择原谅,百分之百地,既往不咎。不知道她的心是什么做的,她只感到有罗箫和她在一起,她内心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快乐和悸动。她是一个颜值控,罗箫英俊潇洒,性格又好,让人着迷。他心地善良,又有点孩子气。可是,他会宠爱自己的人。这些年,家里的饭,几乎都是他在做,美味可口。
他们约定做丁克,不要孩子,拥有二人世界一直到永远。每年都有大量的时间去旅游,工薪族的他们,没有什么积蓄,不多的钱都花在路上看风景了。
大约一个月后,这件事的影响慢慢在消弭,他们的关系也变得轻松自然多了。不过跟过去比,还是有点不太一样。尤其是罗箫总有点做贼心虚之感。偶尔会尴尬,方韵反倒比他洒脱。方韵有时会问他一些那个女人的事情,罗箫并不愿面对。无奈方韵追问,并且露出无所谓的样子,如果不回答,似乎也是一种暧昧。
于是,方韵了解了很多。那个女人离过婚,名叫柳丝,经济条件好,开着一个包含绘画学习的培训学校。她擅长国画,并认识很多从事艺术方面工作的人物。罗箫学国画好几年了,还很有灵气。这是朋友帮他引荐的,让他们交流技艺,互相学习。
以前拙于做饭和做家务的方韵,甚至厨房都很少进。现在不一样了,她和罗箫抢着做饭,她也跟他学习做饭,学得还挺快。一段时间后,她完全替代了罗箫,罗箫还夸她饭做得越来越好吃了。以前家里任何事,都是罗箫的事,都找罗箫。现在,她能自己干的就不麻烦罗箫了,让他这业余画家,多画几张画也好。
时间过得真快,那件不愉快的事情,过去了该有一年了。罗箫看起来确实表现不错。他除了一心一意画画,没有浪费别的心思,如果有,也是把剩余的时间用来陪老婆。
方韵看着热爱又投入的罗箫,分不清是做饭时的他更性感,还是做画时的他更有激情。可是,每次看着他的背影,方韵的心头都充满爱意。当你凝望一个人的背影,并悄悄深爱这个背影时,你的爱更纯粹。
与此同时,曾经的不愉快的阴影消失了,他们的感情像一个患了重病,又痊愈了的病人一样,重获新生。一年的修整,所有的敌意和隔阂都没了,信任像吹绿大地的春风般又回来了。
他们也曾改变主意,不再做丁克。可是,方韵的身体因疾病而不能做母亲,这个检查结果让他们不得不再次放弃。
有一天,罗箫的朋友请吃饭,方韵一个人留在家里。等晚上十一点,罗箫回来了。显然他喝了不少酒,神态有些落寞伤感和放不下的样子。他醉了。方韵想。也许一觉醒来,他就好了。
可是,从这天起,他一直似乎没有恢复。偶尔,他还会发呆,露出愧疚、喜悦和复杂的表情。他疯了吗?
直到那天,她在商场远远看到一个女人,带着一个一岁的婴儿。她一眼认出,那个女人是柳丝,那个婴儿就是她的儿子。她悄悄看着,做母亲的柳丝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己的儿子,没有发现有人在观察她们。几分钟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方韵看清楚,柳丝的儿子长得很像自己的丈夫,像丈夫小的时候,也像丈夫的现在。
回到家里,她感到无比疲惫,没有心思做饭。她躺在卧室的床上,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想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办。
后来,她又想了很多,很多……
罗箫回来了,喊她的名字,见没有她的回答,就以为她尚未回家。一会儿,罗箫接到一个电话,应当是他的朋友打来的,他激动地对着电话说:
“我知道了,柳丝生了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他的声音带着激动和亢奋,这对方韵,却无异于一种打击,她忍不住从卧室里跑出来,目光如电地望着他。
罗箫惊愕了,叫出了声,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才结结巴巴地跟她解释,这一年他们真的没瓜葛,孩子是分手时就怀孕了。可是柳丝没有告诉他,就生了下来……
“够了!”方韵跑回卧室,哭了。
他们第一次陷入冷战,比上次发现外遇时还要严重。毕竟这回是生了孩子。方韵感到很痛苦。罗箫呢,从此变得魂不守舍。他们之间失去了往日的和谐。方韵不跟他说话。
后来,朋友们帮着罗箫张罗在一家画廊办画展,罗箫忙得就更没时间了。方韵干脆请了假,一个人去外地旅游散散心。她面对罗箫时的热情,似乎已蒸发殆尽。他的事情她不再关心。等她回来,罗箫的画展早办完了。他很有成就感。她却视而不见,心底涌动着对罗箫的失望。
失望久了,总会变成不满。
她隐约感觉罗箫总想承担对孩子的责任,但他最大的责任,就是给予孩子父爱,陪伴他成长,但这又让方韵情何以堪?
裂痕总是悄悄出现的。方韵意识到这一点,也不打算主动去弥合。还是顺其自然吧。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让他走。
在他们绝少交流的这段日子,方韵感觉到罗箫正在一点一点离她越来越远。“可我为什么要挽留他?”
“我不会。”她想。她需要的是自然与和谐,她不打算哭诉着求他,或者严厉地责怪他,要挟他。
罗箫,也不会表演。他有着奇怪的自尊心和价值观,不会有意超水平地迎合她。他不知道,冷淡比怒火更伤人。现在,这失望由不满变绝望了。可是在心底,方韵知道自己还是很爱罗箫,爱到可以为了成全他,而主动退出,不计痛苦万分的代价。
他和自己在一起,只是一个丈夫,而他和柳丝在一起,还可以做一个父亲。可以确定的是,他向往着一家三口的生活。他变了。
经过很多个失眠的夜晚,她决定找他谈谈,只要在选择和决定面前,他有一丝的犹豫,她就会放弃他,解散这个家。虽然这很难接受。
果然,在问到孩子的问题时,他迟迟没有说话。他很渴望尽一个父亲的责任,让他的孩子幸福快乐,但这很难办到。尤其是,只要和方韵在一起,就更加谈不上了。他不能不顾及方韵的感受。可是,他又深深放不下孩子。这已足够方韵走出那一步了。
“这样吧,我替你想了一个办法。”方韵听到自己的声音,简直冷静得有些让人打颤。她接着说:
“我们分开吧,你去找柳丝,你们一家三口,可以团圆了。”她说完看着罗箫,罗箫愣住了!他一下抱住她的肩膀,以为她受刺激太深了。
“我没疯!当初和你结婚是打算一辈子来着,可计划不如变化快。人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插曲,我们面对现实吧。我离开,可以幸福三个人呢,这还不值吗?你也不用愧疚,谁能绑架谁一辈子?一辈子的爱,是承受不了这样的分量的。我们还是云淡风轻地分手吧。难道非要拖到爱尽了,爱都成了恨了,再分手不可吗?”
也许对人生也是这样,非要等着活够了再死,难道不凄惨吗?那样连一丝回味都没了。意犹未尽也好。
半个月后,罗箫终于净身出户。他其实也不情愿失去方韵,可是不失去一个,就无法得到另一个。他更爱天伦之乐,至少是现在。他们的房子留给了方韵。
罗箫在分手前,总想知道方韵为什么舍得放弃他,她不爱他了吗?但这话在这样的时刻真的说不出口,也没有资格。可是方韵说自己正好也想换一种活法,一个人过一段时间也不错,现在的她,可什么饭都会做了。
谈到做饭,罗箫还伤感了一番。方韵再不需要他来做饭了,她自己什么都会了。方韵甚至说,说不定会遇到自己更爱的人呢,这种机会和可能性,就是一种幸福。不用担心,她会好好活着的。总之,听起来既乐观,又绝情。
当朋友们得知这一切,无不笑她傻。哪有主动放弃的?哪有自发地去成全别人的?但方韵不以为然,她不后悔这个决定。她认为,谁也很难要求别人爱自己一辈子,这是一种稀少的幸运。肤浅的爱是占有,深沉的爱是成全。她给不了他的东西,别人却可以给,而他也很在意,那就让他去找别人。爱,是实力的较量。
罗箫的画展,也是柳丝特意的安排。方韵做不到。
如果不合适了,却继续霸占着一个人和他的爱,这也是不明智的吧?让他的人生利润最大化,这符合方韵对罗箫的爱,她知道,无论怎样爱他,都不会超过她爱自己。反过来大概也如此。把罗箫留在身边,就意味着没有失去吗?
方韵对世间一切都不贪婪,并给对方最多的选择权利。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爱,维持现状,反而是一种毁灭。
真诚的放弃,是一种境界,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