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我说的不是刚刚过去的冬天,而是我头上的东西。它像极了我跟她初见的那一天的那朵乌云,只是小了些,显得盘在上面的银蛇格外密集,像是穿了貂皮的西域人,又或是被杂碎揉成一团的太极图。我能感受到一些泥的气味,一些侧耳的风,还有一些虫鸟的叫声被不断地吸到这朵云里,它在酝酿着,一点一点更加强大起来,直到确认能撕裂我的时刻。
今天便是是我的渡劫之日。不出意外,我的一重天劫只有一道,换句话说,它和我,都只有一次机会。日头正盛,所以都还不急。它在准备,我自然也不会落下,附近方圆十里被我插满了密密麻麻的金属棒,这是一日前她给我的灵器,其名——避雷针。据说能引九天神雷入地,化大劫于无形。还有身上这件陶瓷外衣,超高强度绝缘体,十万伏特等闲过,分毫不伤。更不用说我手上的这本渡劫圣典——《野外避雷指南》:
“一,请不要站在树下。”
我把附近看得到的树通通连根拔起。
“二,请不要站在高处。”
我在山顶向下挖了一个直通地底的坑,等会就打算趴里面。
“三,切忌狂奔……”
……
我觉得她挺坏的,在我死缠烂打的时候,她视而不见;当我已经自暴自弃的时候,她又给了我她能给我的所有,真真是最勾人的白骨精。
可就如同李路人所说,哪怕她不喜欢我,只要她要我活着,我就必须活着。现在我已经彻底准备好了,我紧握着手里一颗温润如玉的珍宝,仰头蔑视苍天。今天我不能死,也不会死。
恰在此时,一声惊雷平地炸响,一条游龙蜿蜒而下。它丝毫不被周围万千避雷针所动摇,我身上的陶瓷战甲竟也无法阻止分毫,就这样实打实,百分百地砸到了我身上。
一片白茫茫的一切……
(七)
一日前,无名荒山。
燕京四周环山,形如长龙。除了龙头,龙尾,龙爪这些钟天地灵秀,集大气运的仙山;更有无数的不知名的荒山野处,正如无尽龙鳞。
我所在这座无名小山正是如此。近无水龙戏珠,远无群峰来朝。树是最坚韧丑怪的荆棘,草是一辈子憋不出一朵花的路杂,唯独这块一半深入断崖的悬石,长宽各五尺有余,正对荒野,人迹罕至而无遮无拦,正是酣睡的好去处。
所以我在这里修坟,修我自己的坟。说是修也不过是胡乱砸个坑,往里丢点枯草;再削一块木牌往上一插,便可纵身一躺。最后这肉身只怕还是要被鹰狗爬虫叼去分食。始于自然,终于自然,也算自然。
当时我正刻着字,用的是她最爱的小楷,写的是“白骨座下皮皮虾之”——“墓”字刚削了个草;身后忽然就响起了一声恼人的嘲笑,“这是谁啊,在这凿山挖树的,交税了么,办证了么?本山神眼睛里可容不下沙子。”
“区区小土地还敢管你爷……怎么是你?!!”我一转身,那张倾国倾城的脸,那张得理不饶的嘴,还有那双抓过天下美食最后却放下了刀剑的手,可不就是我日思夜想,恨不得爱不能的主人。
“你来得,我就来不得。”她抬头望天,眼角带笑,忽地凑过来,“哎呦,这是在挖谁的坟啊,快给我看看。”说着不等我反应就抢过了我手上的木牌。
“啧啧,你真要死了啊。是不是要渡劫了呀,是不是还没准备呀。这可怎么办,怎么说也是跟我混过的,要是被一道雷打死了,可真给我丢脸。”
“你不是让我滚了么,还来找我做什么?”我莫名有些鼻酸,“你还斩了我们的契约,失了这层联系,我再找不到你。”
“但我找得到你啊,天涯海角我也找得到你。这些年来,你怎样努力考取功名,在哪喝的酒,难过时又撕碎了几个人,我都知道。你怎么这么傻嘛,好好的大妖不当,非要读书。就你这拳头大的脑袋,读得懂么。”
“怎么不懂,懂有什么好的,那路人有什么好的,书生又有什么好的。”
“你又这样。”她扶着额头表示头疼。“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今天过来,就是看看你。顺便给你点东西。年级轻轻的,别整天死不死的,长得比我好看的小姑娘也多得是,别在我一棵脖子上吊死。”
她边说边往外变着东西,“这个是避雷针,能引九天神雷入地,化大劫于无形,我老家的渡劫神器,你就插在离你稍微远点,又离雷云不太远的地方,让它把雷引走。”
“还有这个陶瓷外衣……”
“这本避雷圣典……”
“哦,对了,还有这颗小珠子,它叫充电器,雷要是不偏不倚就打你,你就把它高举起来,它定能把雷吸走的。”
我最后接过那颗珠子,愣愣地看了看,又把它推了回去,“这不是什么充电器,这是你的内丹,离了它你一身造化十不存一。”
“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瞎聪明。给你你就拿着,渡了劫我再找你拿回来。放心,它硬朗着呢,区区一重天劫,不过是挠痒。”
“走了。”她说,她挥手,她抬腿。
“等等!”我想上前抱住她,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所以最后我说,“他知道你是妖怪了。”
“我知道他知道。”她顿了顿,脚步再没停留。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望着手上的珠子,脑海里一点一点的,都是曾经跟她在一起的记忆。本以为封得死死的,本以为恨得深深的。最后不过是一声长太息。
而我不知道的是,在同样的夜里,也有另一个人,或者一只妖怪,一具骷髅也在缅怀过去。她一个人坐在一朵高高的云上,翻看着手机。一部没有牌子,不需要电池的手机。手机里有很多很多的视频,一半的视频里是一些山水,桌椅,酒,路等奇奇怪怪的景色。里面偶尔会传来我的声音,大部分是念书声,或者叹息声。可怜却不可爱,甚至不像一只凶猛的皮皮虾,更像是小狗找不到骨头的低吠。她看了一些,有些开心又有些难过。于是,她又点开另一半的视频。另一半视频里都是李路人那张自有浩然气的脸,他眉头微皱啃读经典的脸,他舌战群儒高谈阔论的脸,他睡梦中安翔的脸,他的脸贴着她的脸。总之,让人看着脸色微红,心里发甜;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这是她踏上大陆后不久解锁的技能,一部不能打电话不能上网,但自带两个针孔摄像头的手机。她在我毫无感知的情况下把其中一个打进了我的体内,大抵是怕我出了什么意外,不时看看。另一个就化成一只蜜蜂或者蝴蝶,有事没事就绕着李路人飞,拍下一帧一帧的特写。她想把他的黑照都存起来,等到他们都老的一天,做一本大大的相册送给他。里面的他雄姿英发,也会有她在一旁貌美如花。
不得不说,这是目前为止,老天给她最好的礼物。好,却并不完美。她得到了一双看得更多更远的眼睛,却不一定总能看见似水的风景。一些像刺一样的东西也永久地留了下来。她现在在看的就是其中的一个,也是所有视频里播放次数最多的一个。
我并不知道,我一句“他知道你是妖怪了。”在她心里泛起了多大的涟漪……
最后是一条备忘录提醒让她关了视频。
“3月15日晚 22时提醒:宝宝该睡觉了~明天还要跟小路路踏青,一定要美美哒~”
提示铃是李路人最爱的《蝶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