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今天非得知道为什么，”崔永旭一边摇着他的脚踏一边说，“你为什么从来都不骑车？昨天玲玲为了叫你出去那是软磨硬泡啊，女生脸皮薄你不知道啊。”

“对不起”大海说。

“你不喜欢自行车？那你为什么还要开车店？”

“正相反，自行车是我的生命。”

“······”

“我热爱自行车，热爱脚下的那条路。以前我骑行滇藏线，看见前方的路往前延伸，远方的山脉伸进土地里，山顶伸进云里，真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你去过滇藏线...”他不再调试他的宝贝坐骑，而是坐在了店门口的树荫下，和大海坐在一起。

“不骑车让我很难受，这个痛苦你应该懂。你看，天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天黑了嘛，星星呗。接着说吧。”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个惩罚，就这么简单。”

“你干了什么？”崔永旭扭头打量着店长。他浓厚的眉毛因为皱起来而显得更密了。

“就在几年前，我还是一名学生，跟你一样大，我喜欢骑车，更喜欢登山，说迷恋更合适吧。我当时还是车协的队长，大学登山社社长。每年的环法赛我都会参加，07年那场比赛结束时我还被称为山巅之王呢。”

“你是当年那个公路男神！”

“你知道我的事情。”

“嗯，那件事情闹得很大。”“当年媒体的报道是真的吗？”

“差不多是真的。”他叹了一口气，随手捡起一颗石子，在地上划着。“那四个同伴确实是因我而死，是我割断了他们的救命绳索。可当时只有一个登山镐，它怎么可能承受住我们五个人的重量。当时的风太大了，雪是黑的，天也是黑的。”

“这是五个人死还是四个人死的问题，说具体一点。”

“当时我们就要当山顶了，可突然来了风暴，一下子就把我们吹下去了，岩壁那么陡，当时我们就感觉在崖底有一种力量在拽着我们，可我不想死，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的路我没走过，我的队员们，他们是我的亲兄弟，我们一起参赛，一起烧烤露营。可当时只有我有机会活命，我割断了绳索，任凭他们掉下去，我跟他们说，你们的梦想，我来完成。”

“······”崔永旭深呼了一口气。

“他们掉下去了，我往山顶的方向看，发现那朵白云像是天空被山顶划破的口子流出的血，我再也控制不住了，一边流泪大哭一边往上爬。从那一刻开始，我背上了我人生的十字架。”

他听的浑身难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口渴，他喝了一口水，不想说一句话。

“根据登山运动紧急避险准则，我是没有错的。可我遭到了社会各界的谩骂与鄙夷，我的女朋友早就不知所踪，父母也跟我断绝关系。我后悔到了极点，登山和骑行是我生命的一半，家人朋友占一半，可我亲手毁掉了一半，我也不想留另一半了。”

“你当然没有触犯法律。”

“那一天，我穿上我的骑行服，带上骑行眼镜与头盔，准备从图书馆天台上跳下去。这时我的导师出现了，他跟我说，就这么死你不觉得太便宜自己了吗，你这是在躲避谴责与痛苦。你要是真想赎罪，就永远不要骑车。我觉得他说得对，于是我没有跳下去，然后我遭到了社会更大的嘲笑与冷眼。”

“然后你就开了一家车店，改了名字，开始以你的方式赎罪。”

“是的，这确实比死痛苦。”

“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你的错根本就说不清楚，你这样并不是在赎罪，你的队友们也不希望看见你这样。”

“你是唯一一个安慰我的。你看天上，真的很奇怪。”

“你还记得你割断绳索时想的什么吗，你要替他们完成梦想。可你现在根本没有履行承诺。”

“年轻人就是这么执着乐观，可你也知道，我再也扛不起梦想了。”

永旭不想再待下去了，他感到胸口发闷，像进入了一个封存已久的地窖一样。

“别太伤心了，至少你活下来了，活着就有无限希望，千万不要太自责，事情都过去了。”

他笑了出来，眼角隐约有了鱼尾纹。“你不用担心我。”

说着他站了起来，天空中繁星点点，安详静谧，像是在长眠。“你看，那是大犬座。”他指着天空中那些闪亮的星星说。

“你在10000年之前看它也这样，有什么不对的吗？”

“大犬座只有在南半球才能看见。”

“啊，是吗。我不太懂星座，但南半球的星星怎么会跑来这，你看花眼了吧。”永旭感谢他的打岔。

“可能吧。”

“你今天太累了，晚上好好休息吧。先走了。”

“路上小心。”

他没戴头盔，蹬着他的小屌丝慢悠悠的骑着。他想借助微风将心里的纷乱稀释。他和学校的驴友们经常来店里，倒不是因为想买车，而是都觉得店长这个人很谈得来。自从第一次走进这家店他就感觉亲切，小小的门面，摆放着不知名的山地车。门前的槐树很老，店长与槐树很协调。他二十六七岁，话不多，却长着一张大叔的脸，玲玲总是开玩笑的叫他“欧吉桑”。真相是打在墙上的子弹，密密麻麻的让人震惊又眩晕。

一阵阵尖叫声把他从肆意的茫然中拉回现实，他下了车子，看见所有人都在指着天。他抬起头：“怎么可能呢！”他冲着天上那个多出来的月亮喊了起来。周围继续乱着，新“月亮”在不断地扩大，很快，它的身影就占据了三分之一个天空，那个球体在缓慢的转着，人们在它上面发现了非洲大陆，然后是美洲大陆，他们甚至看见了太平洋的波涛汹涌。惊叫声越来越大，周围的人越来越乱，天上的地球，你从何而来？

多冷静的人在这个时候也会崩溃，崔永旭也一样，他此时只有恐惧与震惊。仔细想想谁都知道，就算真有一个跟地球一模一样的行星，以这个距离是两者是不可能稳定的，它们的大气会溢出，然后就会相互撕裂。

那个球向地面飞奔过来，就在它要占据这个天空的时候，每个人都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个像梦一样的末日撞击。

顿时鸦雀无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世纪。崔永旭睁开了眼睛，从地上爬起来，他看了看四周，有的人像他一样也爬了起来，有的人仍然在地上打着哆嗦，跟旁边的人抱在一起。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又开始怀疑这是梦了。现实和梦怎么能分得清呢？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那声音给他的惊吓让他耿耿于怀了多年：

“你好，C基生命。”

二

“啊！？谁在说话！”他本能的浑身颤抖，“要做个汉子，”他对自己说，“就算是在梦里也不能倒下。”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始寻找声源。

“我就在你面前”

他终于看见了那个球体了。是的，就在他面前。

它就像一面镜子，光滑无尘，又像一个气泡，轻盈曼妙。它直径也就是1.5米左右，好像是透明的，但仔细看的话你就可以看见它表面发出的柔和银光。

“操...什么...什么..东西...”永旭勉强的挤出几个字，他佩服自己竟然还能说话。

“我是一粒灰尘，也是一整个文明。”

“我的天哪”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肯定是疯了。”

“我原本存在于8维空间，由于我的母星遭受了降维打击，造成了巨大的能量释放，所以我就意外的溢到了这个宇宙。”

“...阿西吧..阿西吧..你说什么呢...”

“我现在是三维，可我刚才是二维，我的状态很不稳定。”

“等等，让我缓一缓。”他大口喘着粗气，有一种观看钱塘江大潮的感觉，有一种走玻璃栈道的感觉，还有一种睁着眼坐急速过山车的感觉。“你为什么偏偏选择跟我说话，”他边说边望向身边的惊恐的人群，每个人都像看着恐龙一样看着他们，当然，这个球体可能比恐龙还可怕。

“可以说是偶然吧，其实也不是，我在太空漂浮的过程中看到了你们星球发出的外星生命探测器，它叫旅行者号对不对？我根据里面的信息就过来了，在来的路上我看完了你们的文明和已有的历史，学会了你们的语言。”

“看？”

“哦，当时我还是个四维泡泡，我看你们，就像你们看画一样。不过，你们是有时间维度的画。”

“我真应该好好学物理的，你的维度在一点一点的降低？”

“对，就像我的母星一样。我接着说吧，我之所以降落到中国，是因为在你们简短的的文明与历史的画卷中，我最喜欢你们国家的唐诗和宋词了，我最喜欢的词人是苏轼，最喜欢的诗人是李白。那些由一个个文字组成的矩阵竟然藏着那么多故事，连我这个高维度生命都觉得惊奇，我发现有时候做个低等生物也挺好，那种幼稚的浪漫也可以是一种享受。不过我很纳闷，为什么诗词歌赋到现代就没落了呢？这还真像那句诗说的那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时，这个球体表面有了微妙的波动，从前到后，从左到右，那些微波就像被风吹起的涟漪一样。“至于为什么到你面前，那就是缘分了。”

“你真是个多愁善感的泡泡。”发现这个泡泡暂时不会有危险时，永旭完全平静了。他接着问：“你刚才说母星，你的母星是什么样的？”

“他和你们的世界完全不同，即使我跟你描述你也无法理解，简单来说，我们是纯能化的生物，不以碳链为生物骨架，我们的“食物”也跟你们完全不同，你们也无法理解，至于维度的跌落，就像是溶质从溶剂中析出一样。”

“你的成语说的溜溜的...看来你对我们地球的知识很有造诣。”

“你不觉得这只是浅浅的一层吗？我只是单纯的看了看你们的宇宙就跌落了，还没有来得及进一步思考。”

“我想知道你的出现对人类有危险吗？”

“我要重建我们的文明。”

“什么意思，要以我们地球为原料吗？”

“怎么可能”泡泡说“太阳系的物质形式太简单。”

“那真得谢谢你。”永旭躺在了地上，眼睛疲劳的望着黑的发凉的天空，“我还没活够呢。”

“我明白，虽然在我们的宇宙里，从来都没有生老病死，当生命可以做到永生时，他们就会停止繁衍。”

“我不懂那么多，我只知道，要珍惜。”

“珍惜？”

“你不会懂吧，因为我们的生命太短暂了，而且很脆弱，要是在你有生之年能一直做你喜欢的事情，并且努力维护他，那就是一种珍惜。”

“真是一次愉快的谈话，很有意思。”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只要我知道。”

“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崔永旭坐起来，看着自己在泡泡里的倒影，“我曾经读过一篇文章，忘了作者是谁了，他说，我们就是宇宙认识自己的眼睛。”

“我们存在的意义？！”那个银色的泡泡忽然发出了一声悲鸣，像一个痛失了亲人的普通人一样哭了起来。

“谁知道呢。”

“....”

“我该走了”没等永旭回话，他就慢慢的变淡，最后彻底与这世界融为一体。

永旭轻轻的笑了起来，说：“这个宇宙什么目的，关我什么事。”

转眼间，泡泡已经"飘"出了太阳系，他心中充满了悲凉，虽然他没有心。母星的牺牲到底是无用的，但用一整个文明换取一个答案看似荒唐，但其实这是母星最好的归宿。一个进化的如此发达以至于连时间都无法磨灭的文明，他的意义，只能是一个记忆了。